泰晤士河的浊流逐渐被北海清冷灰绿的海水所取代。“冰龙号”沉重的船身破开波浪，发出沉稳的嘶吼。风帆吃饱了海风，鼓胀如巨鸟的羽翼，新加装的小型蒸汽辅助机也规律地轰鸣着，为这艘古老的冰区航行船注入了新的动力。伦敦的煤烟与喧嚣已远在天边，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海平面、低垂的云幕，以及永不停息的海风呼啸。
托克逊·芬尼根站在船首甲板，双手紧紧抓住冰冷的栏杆，任凭海风将他精心梳理的头发吹得狂乱不羁。他深吸一口咸腥冰冷的空气，胸膛因激动而剧烈起伏。
“看啊，乔普！”他回头对安静站在身后的随从喊道，声音几乎要被风声和海浪声吞没，“这就是自由！这就是冒险！北海！我们来了！北极，我们更近了！”他的脸上洋溢着纯粹的、近乎孩童般的喜悦，仿佛之前船坞的冲突、采购的繁琐都已化为微不足道的尘埃，被海风吹散。
乔普微微颔首，目光却并未停留在远方的海平线，而是细致地扫视着甲板上的情况：绳索是否捆扎牢固、风帆受风角度是否最佳、以及那台新安装的蒸汽机运转是否有异响。他手中拿着笔记本，不时记录下气压计和温度计的读数。
“是的，老爷。我们正在以约八节的速度向西北偏北方向航行。预计四到五天后抵达冰岛港口，视天气情况而定。”他的声音平稳，如同在汇报一项日常事务，与托克逊的激情澎湃形成鲜明对比。“请您注意抓紧，北海的风浪有时会很突然。”
托克逊不以为意地大笑：“突然？乔普，我们就需要点突然！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正好试试我们冰龙号的筋骨！”他的乐观如同永不熄灭的火焰。
然而，北海很快便展现了它并非总是温顺的一面。出发第二天，天气骤然变脸。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风速急剧增加，海面从舒缓的起伏变成了愤怒的丘陵。巨大的浪头一个接一个地砸向“冰龙号”，船体开始剧烈地颠簸、摇晃，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冰冷的咸水沫子如同鞭子般抽打在甲板上，也淋湿了来不及躲避的托克逊。
“……我们还是回舱里去吧！”托克逊的脸色开始发白，紧紧抓住栏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股无所畏惧的豪情壮志，在物理规律的剧烈摇晃下，正迅速消退。他强忍着不适，还想维持自己的形象，但身体却诚实地做出了反应。
乔普迅速上前，一手稳稳定住托克逊的胳膊，另一只手仍能灵巧地避开一个冲上甲板的浪头。“这是常见的北海风暴，强度中等。船完全能够承受。但您需要适应。”他的声音依旧冷静，甚至在风浪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建议您回到舱室，平躺，保持头部固定。可以尝试咀嚼一些干硬的饼干，有助于缓解不适。我去看看蒸汽机的情况。”
托克逊这次没有反驳，任由乔普半搀半扶地将他送回狭窄但还算坚固的船长舱。躺在固定的床铺上，感受着船体仿佛要散架般的摇晃和无处不在的轰鸣，托克逊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航海的艰辛。他那关于“浪漫航行”的想象，被现实的海浪狠狠拍碎。晕船带来的恶心和虚弱让他无比狼狈。
而乔普，则如同风暴中的礁石，在颠簸的甲板上行走依旧能保持平衡。他检查了货物固定索，确认了舱盖密封性，尤其仔细地监控着那台新安装的蒸汽机，确保锅炉压力稳定，管道没有因摇晃而泄漏。
风暴持续了大半天才逐渐平息。当托克逊虚弱地走出舱室时，海面已恢复了相对平静，只是天空依旧阴沉。他看到乔普正在指挥船员检查风暴后的损失情况，神情专注，仿佛刚才经历的只是一场小雨。
“乔普……你……你没事？”托克逊的声音有些沙哑。
乔普转过身，脸上看不出丝毫疲惫：“我很好，老爷。风暴强度在预估范围内。货物固定良好，蒸汽机运转正常，只有一副帆缆略有松动，您感觉如何？”他递过一个水壶，“喝点水”
托克逊接过水壶，灌了几口，感觉好了些。他看着乔普，眼神复杂。第一次，他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乔普那冷静到近乎刻板的准备和韧性，在这场真实的冒险中是多么宝贵。他的热情是火种，但乔普的谨慎才是让火种持续燃烧的壁垒。
“我……还好。”托克逊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就是有点……嗯……不适应。”他顿了顿，真诚地说，“乔普，幸亏有你。”
乔普微微颔首，没有多言，但眼神似乎柔和了一瞬。“这是您的船，老爷。您需要尽快适应海上的生活。前方还有更严峻的考验。”
接下来的航程，托克逊努力适应着颠簸。他强迫自己待在甲板上，观察乔普操作，学习简单的航海术语，甚至尝试在乔普的指导下辨认海图。晕船的症状渐渐减轻，虽然离“如履平地”还差得远，但他不再像最初那样狼狈。他的热情开始从单纯的兴奋，转向对航海本身的好奇和学习。他开始欣赏海天一色的壮阔，观察追随船尾飞翔的海鸟，在夜晚试图辨认北方星空中的星座。
几天后，一个清晨，乔普发出了一声呼喊：“陆地！左舷前方！是冰岛！”
托克逊冲上甲板，只见远方灰蓝色的海平面上，出现了一片朦胧的、巨大的阴影。随着“冰龙号”的靠近，那片阴影逐渐展现出它粗犷而惊人的面貌：黑色与赤褐色相间的陡峭海岸线，看不到一丝绿色，仿佛大地刚刚经历过一场浩劫；高耸的、顶部平坦的桌状山脉被云雾笼罩；隐约可见白色的冰川从山巅倾泻而下，如同凝固的瀑布。
这就是冰岛。冰与火之国。
抵达港口时，眼前的景象更是让托克逊震撼。这与其说是一座城市，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散布着彩色矮小木屋的渔村。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鱼腥味和一股淡淡的、类似臭鸡蛋的硫磺气味。码头简陋而繁忙，停泊着许多比“冰龙号”小得多的渔船。皮肤粗糙、面色红润的冰岛人用好奇而略带疏离的目光打量着这艘来自南方的大船和它衣着光鲜的主人。
踩在坚硬的火山岩地面上，托克逊好奇地四处张望。这里的建筑低矮，似乎是为了抵御强风。许多屋顶甚至覆盖着草皮，与大地融为一体。人们说着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声音低沉而富有韵律。
乔普的目标明确。他需要在这里进行最后一次重要的补给：新鲜的淡水、大量易于储存的食物、补充燃料，以及最重要的——寻找熟悉更北方海域、可能对北极真正有所了解的向导或老猎人。
托克逊则被这里奇特的地理风貌完全吸引。他可以看到城市边缘不远处的山坡上，有白色的蒸汽袅袅升起，那是地热温泉。他甚至尝试了闻名已久的“臭鲨鱼肉”，结果被那强烈的氨水味呛得眼泪直流，引得周围的冰岛人发出善意的哄笑，他也跟着大笑起来，觉得这体验无比新奇。
在一家烟雾缭绕的小酒馆里，乔普凭借几张精心绘制的海图碎片和几枚银币，终于找到了一位沉默寡言的老猎人。老人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眼神如同极地冰川般冰冷而深邃。他看了乔普带来的海图碎片，又听乔普用生硬的挪威语，夹杂着几个关键词，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老人沉默了许久，伸出粗糙的手指，在海图碎片上一个没有任何标记的区域缓缓画了一条曲折的、几乎不可能的线，然后用低沉而严肃的声音说了几个词。乔普仔细聆听，努力分辨，勉强捕捉到“危险”、“流冰”、“短暂”等不祥的词汇。老人最后重重地拍了拍乔普的肩膀，摇了摇头，似乎在告诫他们放弃。
乔普郑重地向老人道谢，又多付了一些银币。他没有将老人的全部警告告诉托克逊，只是说：“老爷，打听到一些关于北方航道的模糊信息，与我们掌握的线索有吻合之处，但情况可能比预想的更复杂，冰情多变。”
托克逊正处于兴奋状态，只听到了“吻合”二字，更加信心百倍：“太好了！我就知道！！乔普，我们有希望创造历史！”
在港口短暂停留的两天里，乔普高效地完成了补给。托克逊则采购了一些在他看来“极富当地特色”的小玩意儿：一块多孔的火山岩、一顶海象皮做的帽子、甚至还有一个用海鸥骨头做的小笛子。他还坚持要去泡了著名的蓝湖地热温泉，在氤氲的硫磺蒸汽中，他对着乔普大声宣布：“这是在北极冰海中航行前，最后的温暖洗礼！”
离开冰岛时，“冰龙号”的吃水更深了。船上塞满了补给品，也承载着托克逊愈发膨胀的期待和乔普愈发沉重的谨慎。那色彩斑驳的小屋和缭绕的地热蒸汽渐渐消失在南方地平线下。
前方，是无尽的、颜色越来越深的北大西洋。海风变得更加凛冽，空气中也开始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寒意。偶尔可以看到小片的浮冰从船边漂过，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提醒着他们正在接近那片永恒的冰封世界。
托克逊站在船头，迎着冰冷的海风，目光灼灼地望向北方，那里海天一色，苍茫一片。
“下一站，乔普！”他的声音因为兴奋和寒冷而微微颤抖，却充满了无可阻挡的决心，“世界的顶点！”
乔普站在他侧后方，没有说话。他只是紧了紧自己的衣领，目光同样投向北方那未知的、灰蓝色的深渊。他手中摩挲着那几页从冰岛老猎人那里获得更多印证的海图残片，脑海中回响着老人那不祥的警告。北海的风暴只是开胃小菜，真正的试炼，才刚刚开始。“冰龙号”载着梦想与隐忧，坚定地驶向茫茫冰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