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作者:命TG 更新时间:2025/8/15 5:20:22 字数:5170

京城大学,理学院大楼。

走廊里弥漫着粉笔灰和旧书页混合的、略带干燥的气息。下课铃声尚未响起,只有教授平稳而清晰的讲解声,透过厚重的橡木门板,滤掉了具体内容,只剩下一种令人安心的、属于逻辑与秩序的嗡鸣。安夫人——安理先生的妻子——就站在这扇门外,像一株被遗忘在冬日寒风中的植物,焦灼不安地汲取着门缝里漏出的那点微弱声响。

她第三次抬手看腕表,小巧的珍珠母贝表盘上,秒针每一次微不可察的跳动都像敲在她的心尖。透过门上那块磨砂玻璃的小窗,她能看到里面模糊的景象:阶梯教室坐满了学生,黑压压的一片头颅,而讲台上那个挺拔的身影,是唯一清晰的光源。

季礼教授。

他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实验大褂,内里是熨帖得一丝不苟的浅灰色衬衫和深蓝色领带。灯光落在他微卷的深棕色短发上,勾勒出利落的轮廓。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即使在模糊的视野里,也能感受到那眼神中蕴含的冷静与穿透力。他正指着黑板上复杂的公式,嘴唇开合,声音被门板阻隔,只留下一种沉稳有力的节奏感。他偶尔会用粉笔在某个关键符号上轻轻一点,动作精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安夫人甚至能想象出他说话时那种平铺直叙、不带多余感情的语调,就像他笔下那些严谨的数学证明。

这与她此刻内心的翻江倒海形成了残酷的对比。她攥紧了手中那个略显陈旧的牛皮纸信封,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几个月了,丈夫安理音讯全无。报警、登报、托人打听,所有努力都石沉大海。那个总是带着温和笑容、醉心于偏僻乡野传说的民俗学家,仿佛人间蒸发。巨大的不安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铅坠感。她知道自己不该在季教授上课时贸然打扰,这位丈夫口中“最值得信赖但也最不通人情世故”的挚友,此刻是她唯一的、渺茫的希望。她只能在这里等,像等待一个宣判。

终于,那宣告解放的铃声尖锐地响起,划破了走廊的寂静。门被猛地拉开,年轻的学生们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出,带着下课后的喧嚣和活力,瞬间将安夫人淹没。她像一块逆流而上的礁石,艰难地穿过人群,目光紧紧锁定着讲台上那个正低头整理教案的身影。

“季先生!”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穿透了嘈杂的人声。

季礼闻声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被打断工作的不悦,但很快被礼貌的疑惑取代。他打量着眼前这位面容憔悴、衣着素雅的妇人,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似乎在记忆中检索。几秒钟的停顿后,一丝恍然掠过他的眼底。

“您是…”他推了推眼镜,声音平稳,“安夫人吧?安理和我提起过您。”他放下手中的粉笔盒,将教案夹在腋下,动作依旧一丝不苟。

安夫人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翻涌的焦虑。她微微欠身,声音带着歉意和掩饰不住的急切:“季先生,这次冒昧来访,实属唐突,打扰您工作了,真是万分抱歉。”

“不,没事。”季礼的语气没有太大起伏,只是微微颔首,“不过,您…”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安夫人紧握的双手和眉宇间化不开的愁绪上,“是为了安理的事情过来的吧?”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冷光,“之前我也已经和警察详细说明过情况了。对于安理的去向,很遗憾,我确实一无所知。他最后一次联系我,还是在半年前,讨论一个关于西南山地‘人柱’传说的文献问题。之后便再无音讯。实在抱歉,没能帮上忙。”

他的话语清晰、条理分明,带着学者特有的客观陈述感,却像冰冷的针,刺在安夫人本就紧绷的神经上。她急忙摇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了几分:“不,不是的!季教授,请您看看这个!”她几乎是有些慌乱地将那个牛皮纸信封递到季礼面前,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我在收拾我丈夫的书房时,在一个旧资料箱的最底层,偶然发现了这封信…信封上写的是给你的名字!而且…”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鼓起巨大的勇气,脸上浮现出愧疚和不安交织的神情,“我…我很抱歉,我已经…已经打开了它…因为实在太担心了…信…信上的日期,是在我丈夫失踪后…第三个月…”

季礼的眉头这次明显地皱了起来。他接过信封,触手是略显粗糙的纸张质感。他低头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属于安理的字迹——“京城大学数理系 季礼教授 亲启”。字迹依旧工整,但墨色似乎比平时更深沉一些。他抽出里面的信纸,展开。

安夫人后面的话,季礼已经听不清了。周围学生离去的喧闹声、走廊里回响的脚步声、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所有的声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调低了音量,继而变成一片模糊的、遥远的嗡鸣,最终彻底消失。他的世界,在展开信纸的刹那,骤然缩小到眼前这张泛黄的纸页上。

「吾友季礼敬启: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或许可能不回来了…」

开头的字迹还算清晰,带着安理一贯的温和笔触。但紧接着,笔锋陡然一转,字迹开始变得潦草、扭曲,仿佛书写者的手在剧烈颤抖,或者正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干扰、撕扯。墨点晕染开来,像干涸的血迹。句子变得破碎,语义模糊不清:

「…这里…不对…他们说的…都是…假的…」

「…影子…影子在动…树…那棵树…」

「…不能看…不能听…声音…是…」

「…血…红色的…好香…好香…」

大段大段的文字如同鬼画符般凌乱地铺陈在纸上,充满了难以辨识的符号、重复的笔画和毫无意义的线条,透着一股歇斯底里的疯狂。仿佛书写者正在经历一场无法言喻的噩梦,试图用文字抓住什么,却只留下混乱的痕迹。这种失控的书写一直持续到信纸的下半部分,然后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留下大片刺眼的空白。

季礼的目光扫过那片令人窒息的空白,最终定格在信纸的最下方。

在那里,字迹奇迹般地恢复了端正,甚至比开头更加工整、清晰,透着一股刻意的、冰冷的平静。只有一句话:

「这里的樱花很美丽。」

这句话的下方,并非手写,而是拓印着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模糊的山村景象,低矮的瓦房,崎岖的石板路,远处是连绵的、笼罩在薄雾中的黛色山峦。占据照片中心位置的,是一棵巨大到令人屏息的樱花树。即使在黑白影像中,也能感受到那树冠的繁茂与庞大,枝桠虬结伸展,仿佛要吞噬整个画面。树下站着一个人,正是安理。

他穿着惯常的卡其布夹克,脸上带着笑容,对着镜头挥手。这本该是一张普通的留影。但季礼的瞳孔骤然收缩。

安理的笑容…不对劲。嘴角咧开的弧度过于标准,甚至有些僵硬,像是被无形的线强行拉扯上去的。那双透过黑白照片望出来的眼睛,没有焦距,空洞得可怕,却又仿佛穿透了纸面,直勾勾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和…诡异的热切,牢牢地“盯”着照片外的人——此刻正拿着信纸的季礼。

一股寒意,无声无息地顺着季礼的脊椎爬升。照片里的安理,那笑容,那眼神,不像是在挥手告别,更像是在无声地邀请,或者…警告。那棵巨大的樱花树,在模糊的背景中投下浓重的、不祥的阴影,仿佛一只蛰伏的巨兽。整张照片弥漫着一股令人极度不安的静谧,一种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凝固的恐怖。

“季教授?季教授!”

安夫人带着哭腔的呼唤,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终于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寂静。季礼猛地从照片中抽离,耳边嗡鸣的杂音瞬间回归现实。他下意识地摘下眼镜,用拇指和食指用力揉捏着酸胀的太阳穴,试图驱散那侵入骨髓的寒意和照片带来的强烈不适感。

“季教授,您觉得…我丈夫他…是不是已经…遭遇什么不测了?”安夫人泪眼婆娑,声音哽咽,“我早就跟他说过,让他不要再往那些奇奇怪怪的地方跑了!那些深山老林,那些听都没听过的村子…偏不听!偏不听啊!”她的话语被压抑的哭泣声打断,肩膀微微耸动,绝望的情绪几乎将她淹没。

季礼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只是深处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没有立刻回应安夫人的哭泣,而是将信纸微微转向她,修长的手指精准地点在照片的位置。

“不,夫人。单从这封信的内容来看,”他的声音平稳,带着安抚的意味,却又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疏离,“还不足以断定尊夫,安理,已经遭遇不测。毕竟,这封信的存在本身,就证明他在失踪后三个月,还具备书写和寄信的能力。”他顿了顿,指尖在照片上轻轻敲了敲,发出轻微的笃笃声,“只是…这张照片。您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安理在信中提到‘樱花’,这棵树看起来…相当古老。”

安夫人闻言,强忍着泪水,凑近了些,目光投向那张照片。之前她满心都是丈夫的安危和找到季礼的急切,并未仔细端详这张照片。此刻,在季礼冷静的提示下,她才真正将注意力集中到照片的内容上。

她的目光甫一接触到照片中央那个挥手微笑的身影,心脏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安理的笑容…太熟悉,却又太陌生了。那空洞的眼神,那僵硬上扬的嘴角…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照片里的丈夫,仿佛正隔着纸面,用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那目光中蕴含的东西,让她头皮发麻,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她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照片里安理的嘴角,似乎咧得更开了一些,笑容变得更加诡异。

“啊!”安夫人短促地惊叫了一声,猛地移开视线,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要逃离那张照片散发出的无形恶意。

“夫人?”季礼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异常,镜片后的目光审视着她,“我看您的脸色不太好。”

安夫人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没…没什么…只是…只是突然有点不舒服…”她不敢再看那张照片,目光游离地望向窗外,“很抱歉,季教授,我这几个月心力交瘁,都在忙着处理我丈夫失踪的事情,身体有些虚弱。关于这个地方…”她摇了摇头,语气充满了茫然和无助,“我也不知道。他去什么地方做调查,从来都不会跟我细说,只说是什么‘学术需要’…他总是这样…”

季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光重新落回照片上那棵巨大的樱花树和树下笑容诡异的安理。山村的环境…巨大的古樱…安理信中那疯狂的前半段和最后那句平静得诡异的“樱花很美丽”…还有这张透着强烈违和感的照片…这一切都指向一个未知的、充满谜团的地点。

“原来如此。”他沉吟片刻,将信纸小心地折好,放回信封,动作带着一种处理标本般的谨慎,“那么,安夫人,这封信,是否可以先留在我这里?我或许可以帮你稍微留意一下照片里的这个地方。毕竟,”他抬眼看向安夫人,眼神坦然而专业,“我对地理信息识别和图像分析略有涉猎,也许能从中找到一些线索。”

安夫人闻言,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和绝望覆盖。她勉强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您太客气了,季教授。这封信本来就是我丈夫指定要交给您的,反倒是我私自打开了…实在是对不起…”她微微欠身,声音低了下去,“给您添麻烦了…真的…非常感谢您…”

“不必客气。”季礼微微颔首,将信封收进自己的公文包,“安理是我的朋友,这是我应该做的。请您务必保重身体,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您。”

两人又简短地寒暄了几句,无非是些“请多保重”、“节哀顺变”之类的客套话。安夫人脸上的憔悴和眼中的绝望,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这短暂的对话之上。最终,她再次向季礼深深鞠了一躬,转身,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消失在走廊的尽头。那背影,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季礼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去,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走廊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重新拿出那个牛皮纸信封,再次抽出那张信纸,目光锐利地聚焦在那张黑白照片上。

樱花树…巨大的、盛放的樱花树…在黑白照片里,那些本该是粉白的花朵,呈现出一片片浓重的、不祥的灰影,密密麻麻地覆盖在虬结的枝干上,如同某种寄生的菌斑。树下的安理,笑容依旧,空洞的眼神仿佛穿透了时空,与季礼的目光在无声中对峙。

季礼的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安理的脸庞,触感冰冷。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深邃而专注,仿佛在审视一个亟待解开的复杂公式。然而,就在他全神贯注之际——

嗡——!

一阵突如其来的、尖锐的耳鸣毫无征兆地刺入他的脑海,声音高亢、持续,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瞬间盖过了周围所有的声音。眼前的景象仿佛被投入水中的墨汁,色彩开始晕染、褪色。走廊的灯光变得惨白,手中的信纸边缘模糊不清,照片上安理的笑容似乎扭曲了一下,那棵巨大的樱花树在褪色的视野中,枝干仿佛活物般微微蠕动…

这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仅仅一两秒钟后,耳鸣如同潮水般退去,世界重新恢复了清晰和色彩,走廊里依旧安静。

季礼猛地吸了一口气,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了几下。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信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刚才那瞬间的异样感…是错觉?还是长时间工作导致的神经疲劳?

他再次看向照片。安理依旧站在那里,带着那副凝固的、诡异的笑容。樱花树依旧沉默地矗立着。

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一种冰冷的、如同蛇类爬行般的预感,悄然缠绕上季礼的心头。这封信,这张照片,那个未知的山村,那棵巨大的樱花树…它们不再仅仅是安理失踪的线索。

它们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充满恶意的邀请函。

或者说,一个来自深渊的、无声的呼唤。

季礼将信纸缓缓折好,放回信封,再放入公文包最内侧的夹层。他整理了一下自己一丝不苟的白大褂领口,拿起教案,迈开步伐向办公室走去。皮鞋踩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稳定的回响,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他的表情依旧平静,眼神依旧锐利,属于学者的理性光辉未曾熄灭。然而,在那镜片之后,一丝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探究、警惕与冰冷预感的暗流,已然开始涌动。那张诡异的照片,那棵巨大的樱花树,如同一个不祥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意识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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