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内贝妮坐在床上，看着墙壁的其中一点。墙壁没有一点污渍，就像每天都用牛奶粉刷过一遍似的。她已经把制服整理得笔挺，却不准备做任何事。乌黑的齐肩头发和双眸在雪白的房间里显得突兀，就像一个已经被精心打扮的人偶，被放进还没有上色的假城堡里。
“你怎么不去杀恐兽呢？太贪生怕死也会被逐出荣光宫哦。”
长筒靴先从门口伸了进来，莉娜嘉拉漫不经心地前来提醒。乌内贝妮视线上移，发现莉娜嘉拉的语气和她的外表不符——她今天把长发梳得整齐柔顺，制服整洁如新，更重要的是，她没喝酒。
“莉娜嘉拉准爵，早安！”乌内贝妮噌地站直，用眼神告诉队长，自己随时待命。
现在，她更像上了发条的人偶。
“不用紧张，马上我们就有繁重的任务了。”莉娜嘉拉摆了摆手，“伯爵亲自下令，精锐的骑士小队防御重要地点，其他的小队带领扈从，不惜一切代价探明寒风山的情况，伺机发动进攻。”
“所以……”
“我们不是精锐，你明白了吧？”莉娜嘉拉把双手往两边摊。
“不过，今天不急着送命，我的建议是做一点想做又不会被认为偷懒的事情。”莉娜嘉拉环视了房间，目光在两张床上翻找，“卡兰嘉没有跟你在一起吗？”
“我醒来时卡兰嘉已经离开了，给我留了纸条。”乌内贝妮低下头，没有那么有精神了，双手攥着裙摆的一处。
“那就解释得通了，奇莉安也给我留了纸条。”莉娜嘉拉看向自己房间的方向，好像奇莉安应该在那儿似的，“明明现在太阳才刚升起来，她们可真有干劲。”
“莉娜嘉拉小姐！”乌内贝妮鼓起了勇气，突然抬起头，“我能问一问，奇莉安小姐是什么样的人吗？”
“哦？你为什么想知道？”
“即使你跟奇莉安说也没关系，我想知道奇莉安是不是喜欢动用特权，我怕卡兰嘉有危险！”乌内贝妮用坚决的目光，直视着莉娜嘉拉刚刚转过来的脸。
“放心吧，奇莉安除了没有魔法，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个正常人。”莉娜嘉拉没有被对方的情绪感染，依然用平淡的语气说，“‘真是骑士队长中少见的品质’，甚至会让人这么认为呢。”
“哦天哪，为什么我们要谈论不知所踪的两个人？我来找你是有任务在身，我猜你会喜欢的。”
“什么任务？”乌内贝妮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出城的马车没有直接开往森林，车厢里的乌内贝妮感觉它转了个大弯。乌内贝妮往车尾看过去——那是她们进来的入口，现在变成了能窥视外面的唯一一扇窗。
城墙在窗口的左侧，而树木若隐若现地伫立在更远的右侧，好像由她们检阅的两排骑士。也就是说，她们正沿着城墙移动。一所屋子迈进画框里，刚开始占领了窗口的大部，但稍一走远便觉得小了，屋子不服气，便向她们铺开宽阔的麦田。
城墙外面的一大圈都是这样的乡村，如果说城墙是树桩，村庄就是它向四周伸展的根系和菌丝，作为抵御森林的最前线。即使有那么大片的空地，乌内贝妮也对它没什么印象，在生活的城市和战斗的树林之间，它只是匆匆路过的走廊，在眼前一闪而过。
乌内贝妮把目光从窗口拽回来，但是莉娜嘉拉没有感受到她的视线。莉娜嘉拉把脑袋垂着，戴着一顶三角帽，身体靠在车厢上，似乎闭着眼睛。马车颠簸，她也跟着轻微晃动，却一直保持稳当的坐姿。她的双臂交叠在身前，拴住了一杆长枪，右腿跨在左腿上。
“莉娜嘉拉小姐？”乌内贝妮轻轻地、试探性地问。
“怎么了？”
莉娜嘉拉抬起头，她当然没有睡觉。
“您在成为骑士之前做过什么呢？”沉闷的氛围灼烧着乌内贝妮的心，乌内贝妮想到了谁都会乐意回答的话题，而且估计能知道面前的骑士队长为什么总是摆出不认真的样子。
“我本来是剧团的演员，演过很多除灭恐兽的勇者，也许是产生了憧憬吧，就跑到这里成为了骑士。”
莉娜嘉拉简短地说，没有任何想要强调的重音。不过双眸是真诚地看着乌内贝妮的，比之前都正经得多。
“那你呢？以你的身份，完全可以在凯撒国当皇家骑士。”莉娜嘉拉紧接着抛出问题，好像关于自己的话题已经被撇到一边，不再有值得说的。
“皇家骑士可是很伟大的哦！保护百姓，惩奸除恶。”乌内贝妮来了兴致，把身子往前凑，两只手在胸前握拳，钦佩在她的双眸中水灵灵地闪动，“如果圣勇者们有后代，他们一定是皇家骑士！”
“这里有那么多人来自凯撒国，皇家骑士的光芒照耀不到这里可不行。”乌内贝妮继而双手抱在胸前，挺直脊背，得意洋洋的表情浮现在脸上，“所以我来了，从普通骑士做起也没关系，我要让这座城市也有皇家骑士保护！”
“你真是志向可嘉，不像我，都想回去当演员了。”莉娜嘉拉也兴趣盎然，开玩笑地说。
“莉娜嘉拉小姐演过什么角色呢？”乌内贝妮好奇地问，“最出名的《圣勇者除害》，你一定演过吧。”
“哦？那是当然，我以前经常演圣勇者。”莉娜嘉拉的语气变轻快了，就像卸下了沉重的石头。
“那你能念一段台词……”
马车停下来了，把乌内贝妮往右边晃了一下，到嘴边的话被抖了下去。
“我们到了，下来吧。”这一晃打断了莉娜嘉拉的兴致，她的面色又沉了下来，一只手提着长枪，往车尾的出口走过去。
莉娜嘉拉和乌内贝妮轻盈地跳下了马车，踏在被寒风吹干的土路上，她们都没有穿盔甲，轻装上阵。莉娜嘉拉穿着长度正好到达膝盖的裙子，裙子外层是黑色的，里面还有一层更长的白色裙摆，就像给裙子加上了荷叶边，也能让莉娜嘉拉更暖和。
道路的两旁是麦田，麦子已经收割完毕，稻草人孤零零地站在空旷的土地上。几所低矮的房子安插在麦田之间的缝隙里，一架风车屹立在稍远的地方，只有它的高度能让城墙当背景，像哨塔似的。
“没记错的话，这里是城北村。”乌内贝妮拿出地图，一本正经地查看，把脑袋埋了进去，“有谁会给骑士派任务呢？管理这个村的是……”
“早啊，米拉准爵！”
车轮远去的声音盖过了匆匆赶来的脚步声，但是莉娜嘉拉悦耳的问候声却十分清晰，叫出了乌内贝妮只在传闻中听说的名字。乌内贝妮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长裙的女子沿土路小跑着过来，她的年龄跟莉娜嘉拉差不多，留着褐色的齐肩短发，戴着一顶黑色的波奈特帽，连衣裙的圆领和钟形袖装饰上了简约的花边。
“太好了，莉娜嘉拉小姐来得真及时呢！”米拉准爵满脸欣喜，跟莉娜嘉拉抱在一起，侧着脑袋，蹭了蹭莉娜嘉拉的金发。
“初次见面……您好，米拉准爵。”乌内贝妮行了个提裙礼，犹豫地打招呼，她很难把面前活泼的女子跟她的爵位联系在一起，不如说何塞格勒的贵族都与此前见过的大相径庭。
“不要总是刚见面就贴在我身上啦，米拉。”莉娜嘉拉抚上米拉的双臂，轻轻地把她推开，嗔怪地说，“我还得向新人骑士介绍一下你呢。”
莉娜嘉拉转过身，右手摊开手掌指向米拉，好像在迟来地请她出场：“这位是米拉准爵，曾经是主力骑士，得到了城北村这块封地之后就安顿下来了。米拉，这位是乌内贝妮，虽然是新人，但对魔法的掌控力很优秀。”
“你好呀，乌内贝妮。”米拉热情地走到乌内贝妮面前，两只手抓住她的右手，富有活力地上下摇晃，“把我当城北村的村长就行，不用在意什么礼节，这里的活动空间比宫殿大多了。”
温柔的笑脸占据了视线中大部分的空间，乌内贝妮呆滞地笑着，目光移向一旁的莉娜嘉拉。
莉娜嘉拉也在冲她微笑，她的表情放松，双眸澄澈，高挑的身影挺拔，再加上她精心打理过自己，看起来漂亮又英气。乌内贝妮第一次见到莉娜嘉拉会这么精神，莫非这就是“活动空间大”的效果？
“进入正题吧，米拉。”莉娜嘉拉走回乌内贝妮身边，“‘那些家伙’出现在哪儿了？”
“在谷仓里，仅凭我一人实在难以对付，所以才请你来。”米拉转了个身，见面的欣喜已经耗尽了，眼皮垂了下来，忧愁爬上了她的脸，“刚收获麦子就发生这种事，村民们都很焦急，如果有人出现生命危险就更糟了。来吧，就在那边，我带你们过去。”
“有恐兽闯进村里了？为什么骑士们会把它漏过去呢？”乌内贝妮快步跟上米拉，把自己的大剑抽了出来，瞪大了双眼，四处张望，仿佛光秃秃的麦田会生长出恐兽来。
保护他人才是骑士最崇高的职责，如果别人做不到，乌内贝妮相信自己一定能践行，而且必须去做。
“我的魔法和剑术已经退步太多了，10米长的恐兽还能对付，但是这样的恐兽我根本无从下手。”米拉走在她们前面，侧脸回头，看向莉娜嘉拉，“我认为你的魔法更擅长做这件事。”
现在的米拉准爵还能对付10米级别的恐兽吗？乌内贝妮在心里发出惊叹，但旋而被担忧盖住，如果连米拉都无法应对，她们面对的到底是什么呢？乌内贝妮把大剑握得更紧了。
三个人来到了谷仓前面。没错，一座完完整整的谷仓，墙上的砖石整齐地叠放，没有一丝裂纹，木门也平整地紧闭着，上着坚固的锁。
“这里没有被恐兽糟蹋成废墟吗？”莉娜嘉拉从谷仓的底部望到屋顶的尖端，没看见一点残砖断瓦，就像在凝望一座堡垒。
米拉走到门前，一只手抓住沉重的门锁，另一只手从衣袋里拿出钥匙，回头看她们：“如果你们准备好了，我就把门打开。”
大门被打开了，像墙壁裂出的口子，阳光闯进谷仓里，铺上白色的地毯。两道影子戳进了地面，随着她们的踏足而拉长，直至阳光的末端。
中间有空旷的空间，但是莉娜嘉拉和乌内贝妮往前走了几步，成捆的麦子就包围了二人。麦子堆放得杂乱，近处的麦子像重叠的金色灌木，随着距离的拉远，一堆一堆地升高，靠着墙壁的麦子是最高的，就像藤蔓长出了茂盛的枝叶，顺着墙壁往上爬。然而，这座收获的森林里却看不到动物的动静。
“哪怕是5米长的家伙，也不可能藏得那么完美。”莉娜嘉拉握紧了长枪，靠近乌内贝妮，直到肩膀碰到她，跟她警戒不同的方向，“仔细看看，说不定敌方伪装起来了。”
乌内贝妮的视野被麦子堆满了，甚至让乌内贝妮的感觉疲乏，直到视线边缘窜出来了一团跃动的蓝色身影。它瞬间就脱离了麦子的掩盖，亮蓝色让它看起来像显眼的火苗，如箭矢一般飞速朝乌内贝妮跑过去。
“这是？！”
恐兽借着助跑跳起来，一口咬在她的皮质护臂上。这是个有一条小狗那么大的家伙，身体长得像鬣蜥，通体蓝色，两侧都有一条贯穿躯干的黄色条纹，背上高耸着一排细长的鳞片。
重剑变成了累赘，乌内贝妮把武器扔到一边，腾出手来把恐兽抓住。但是恐兽的四条腿像钩爪一样紧紧抓着乌内贝妮的右手小臂，不仅摘不下来，它还把脑袋往前伸。
它的脑袋有半个身子那么大，浑圆厚实，前端有个鸟喙般的弯钩。但是当它张开嘴时，最显眼的是两排锥子般的牙齿。恐兽拼命地把脑袋往前凑，一次次地张开大嘴，在乌内贝妮的眼前猛烈开合，就像挥舞一把钳子，乌内贝妮的耳际响起沉闷的碰撞声。
“没办法了……”
乌内贝妮咬着牙，放开了恐兽。恐兽从她的手臂上蹬起，直朝她的面部扑上去。瞬间，乌内贝妮的面前就展开了半透明的一层金光，像一个弧形的面罩，挡在她的脸前面。恐兽一口啃在魔法铺就的板子上，激起细微的波澜。接着，恐兽的全身震动了一下，好像有人推了它，恐兽朝后面飞去。
看到恐兽脱离了乌内贝妮，莉娜嘉拉立刻冲了上去，握着长枪的双手骤然前刺。枪锋在空中就刺进了恐兽的身体。莉娜嘉拉把长枪向下转，往下戳，把恐兽钉在了地上。
鲜血从枪锋和皮肉的间隙中渗出来，绽放了一朵红花。恐兽挥舞着四肢试图起身，就像童话中翻面的乌龟。它从大脑袋中发出了长长的尖细叫声，然后就失去了生机。
麦子堆翻涌了起来，更多蓝色的身影拂过麦子，又迅速沉没，像换气的鲸鱼。同类的死似乎激怒了它们，但是没有窜出来新的一只，唯有尖细的叫声更加频繁而吵闹，从四周围拢而来。
“靠数量取胜的恐兽？”乌内贝妮站起来，捡起落在一旁的剑，敏锐地朝莉娜嘉拉靠了过去，“集群行动的罪猿已经够奇怪了，居然出现了专门为这种战术而设计的小巧物种吗？”
“不要轻视恶魔……”莉娜嘉拉的脸阴沉下来，喃喃自语，她突然抬起头，对乌内贝妮问，“在马车上，你想让我念一段台词吧。”
“是的……为什么现在说这个？”乌内贝妮疑惑陡生。
有几只恐兽鼓起勇气，从麦子堆里钻了出来，伏低身子，迈着扎实的步伐接近两人。它们似乎是先锋，后面的恐兽也被它们带领了出来，组成了指向乌内贝妮和莉娜嘉拉的若干箭头。
“你熟悉《圣勇者除害》的第三幕吗？”莉娜嘉拉目光凛冽，嘴角勾起，似毫无戒备地把长枪竖在身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