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东野小学四年级二班有一个怪女孩，在孩子们之中流传着这样的事。
从校规上看，这个怪女孩倒是个好学生，每天都是早早地就到了教室，从来没有迟到过。可是，当孩子们窃窃私语着议论她扎得不成样子的辫子，或是没洗干净、领口处还带着泥土污渍的衣服时，怪女孩就会趴在桌子上，用双手抱住头，无论怎么喊她都会当作听不见了。
孩子们都说怪女孩没有父母。这不是事实，因为人类总不能像外星人一样从甜甜圈里钻出来。同样的，怪女孩也没有一位在丧妻之后酗酒斗殴的父亲。她的爸爸妈妈只是一直在东京工作，把她送回乡下的爷爷奶奶家寄养罢了。
这个怪女孩就是我。
很遗憾，到现在才告诉你这个事实。因为我害怕你像其他人一样觉得我很怪。有吗？
我不奇怪。只是没有人会找我说话，没有人会和我做朋友，没有人会喜欢我。只是这样而已。
今天，我的书包里被塞进了虫子。在一只一只地把它们捏死的时候，我又挨了老师的训。
看着在用“明明是个女孩子，却这么不讲卫生，身上还这么邋遢”训斥我，同时用有些厌恶的目光看着我沾着虫子尸骸的手的老师，我很想反问她“可是，没有人教我怎么扎辫子”、“可是，我也试过自己洗衣服，但在路边稻田的泥水里越洗越脏”之类的话，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和大人讲不通道理。早在爷爷把一大堆人叫到家里来打麻将，一直吵到凌晨三四点，就算我堵着耳朵还是不能入睡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这一点。
和大人是讲不通道理的，就好比他们总说“不能挑食”，但大人之所以不挑食，仅仅是因为他们在去菜市场买菜的时候，根本就不会把不爱吃的菜买回家而已。
我的爷爷奶奶并没有很坏心眼，他们只是不喜欢我。后来我才知道，在我刚出生的时候，奶奶就念叨着“要是个男孩就好了”，爷爷则连着妈妈一起责备，逼着刚生完孩子的妈妈连夜哭着搬回了娘家。
要是我是个男孩，是不是就有人每天陪我玩游戏、给我做饭、给我洗衣服，教我扎辫子了呢？男孩子好像不需要扎辫子。真方便啊。
放学回家需要走过一段长长的土路。我喜欢在路边的荒草地里捉虫子玩，也知道秋天的时候在哪里可以采到酸酸的野果。但是今天，我只是沿着路笔直地向前走，哪里也不想去。
几个骑着脚踏车的男生从我身边冲过去， “快点回家吃饭”、“糟了，今天妈妈要检查我的作业”、“昨天生日和家人一起去镇上吃了饭”……嬉闹的吵嚷声随着脚踏车带起的风吹进了我的耳朵里。
有点羡慕他们。只有一点点，但还是好羡慕。
男生们走远了之后，迎面而来的是一群扛着钓竿的老人家。我的爷爷也在其中，他会在夏天的下午去河边的树荫下钓青花鱼。错身而过的时候，我看了正兴高采烈地向同伴讲述自己钓上两条大鱼的英勇事迹的爷爷一眼，而他则连一眼都没往我这边看。
承认我这样的怪女孩是他的孙女，会不会损害他在老友圈子里的颜面呢？要是没有我这个孙女，他也许会过上更幸福更惬意的退休生活。这可能正是他所向往的吧。
心不在焉地走路的时候，脚趾踢到了一颗小石子。我脚上穿的旧袜子早就破了洞，露在外面的大拇指被划破了，我蹲下来，用手指抹了抹脚趾上流出来的血。
今天老师留了很多作业，但这对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差别。我从来不写家庭作业，毕竟平时已经被骂得足够多了，不差这一两次。
现在不学习，以后就会变得很辛苦，老师曾经这样说过我。但是，我发现既没有人在乎我现在究竟有没有学习，也没有人在乎我以后过得辛不辛苦。所以，这种事情就随它去吧。
“喵……”
就在我眨着眼，思考是现在就回家，忍受凝滞的沉默气氛，还是一个人在更加自由的田野上乱跑一阵，让受伤的脚趾变得更痛的时候，不同寻常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个季节，这片田野里经常传出蟋蟀和蝈蝈的叫声，下雨天则会有青蛙叫。但是，猫的声音还是第一次听到。
我曾经见过猫。对于这种生物，我的印象是它们会卧在高楼公寓的阳台上睡大觉，在城里人主人的床上躺得四仰八叉。即使是流浪猫，见到有人来，也会竖着尾巴从住宅区的灌木丛里钻出来，喵喵叫着讨要剩饭剩菜。要是也有人经常给我吃的就好了。
猫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我拨开草丛，然后和一只小小的白猫四目相对。
“喵……”
它持续地叫着。蓝色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个不停。
“喵？”
我也尝试模仿它的声音。我的嗓子天生有些沙哑，所以叫声难听得要命。它没有被我吓跑，真是谢天谢地。
“喵！”
小猫的声音比起刚才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但是，我还是不知道它想要告诉我什么。
它还是没有离开，只是一动不动地趴在草丛里，盯着我看个不停。
索性也盘起腿席地而坐，我撑着脸颊，对它眨了眨眼。
“你要这个吗？”
随手拔下一根草，我把它伸向小猫。虽然知道它大概率不需要，但这已经是现在的我唯一能给予它的东西了。
“喵！”
出乎意料的是，小猫犹豫着探出头，将我伸到它面前的草的一端叼住。张开嘴的时候，我发现它的牙还没长齐。
咬了咬，也许是发现草不能吃之后，它就放弃了。小猫往我这边凑了凑。
“呃……”
我一时间犯了难。我身上实在没有带什么可以吃的东西——我没有零花钱，更没有家人的便当这种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的东西。
一般，我一天只吃两顿饭:下午回家后吃掉爷爷奶奶中午的剩饭，第二天早上再把他们昨天晚上的剩饭放在炉灶上加热。因为专挑他们还没回家，或者还没起床的时候吃饭，所以不会听见“赔钱货”、“没出息的东西”之类的指责，让我能好受不少。
“实在肚子饿的话，可以喝点我的血。”
走投无路，我只好把受伤的脚趾伸了出去。如果是现在的我，可能知道这么做会更加伤口感染的风险，但显然没有人告诉一个连辫子都没人教她怎么扎的小女孩这样的知识。所以，我只是伸着腿，默默地看着它。
小猫畏缩着往后面退了退，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我尽量露出和善的笑容——我并不是一个长得可爱的小孩，脸上的表情也整日阴沉着，很不适合微笑。我的笑容一定很扭曲很难看吧。
幸运的是，此时在我面前的是一只不懂得察言观色的小猫，而不是一个会因为我的外表而讨厌我的人类。似乎是感受到了我的鼓励，小猫慢慢地爬了上来，伏在我的脚边。我感受到湿润的小舌头轻轻地舔舐着我的伤口。
有些痛，但也相当暖。
小猫还没长齐的牙齿碰到了我的皮肤。猫都有着捕食者的天性，遇到鲜血时更是如此。如果遇到的是一只成年大猫的话，此时会不会开始撕咬我呢？
唇角弯了起来。因为我知道，凭借它的小嘴，还没能力咬破我的皮肤。
舔了一会儿，小猫抬起头，有些胆怯地盯着我看。不知为何有些开心，我笑了出来。
按照常识的话，遇到刚出生的，饿到走不动路的小猫，会有人让它喝自己的血来充饥吗？这么想想，我的确有些奇怪呢……或者是非常奇怪也说不定。
缺乏常识么……既然无法改变现状，那么这样就好。我早就接受了自己是这样的孩子的事实。
“还要吗？”
被舔过的脚趾在微风中有些发凉，没有疼痛感。我在草地上躺下来，侧过头看它。
“喵……”
它的叫声比刚才稳定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肚子没那么饿了。
“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喵？”
看来，尝试和小猫交流还是徒劳无功。我笑了笑，打消了自己对牛弹琴……不，是对猫弹琴的念头。
“你的妈妈呢？”
“喵……”
“我的妈妈也不要我了。我们是一样的哦。”
“喵！”
“但是你不用上学，不会被大家嘲笑。真羡慕你。”
闭上眼，就能感觉到阳光让自己的眼皮透出红红的质地。原来那么薄的眼皮下面也有血液在流动啊。
我又想起了刚刚喂小猫喝自己的血的事。
“喵——”
声音比刚才远了不少。它要走了吗？
偏过头，我看到小猫把身体隐藏在草丛里，只露出一个小脑袋盯着我看。有点可爱。
“路上要小心哦。”
虽然不知道它的目的地是哪里，但我姑且还是这么说着。
我突然意识到，我今天讲话最多的对象竟然就是这只小猫了。白天在学校，没有人会对我搭话，老师在训斥我的时候，也不允许我顶嘴反驳。
“我明天试着带点剩米饭在身上。你要是还想吃东西的话，就还在这里等我吧。”
虽然我知道，自己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概率不会再遇到它了。
我看不出在放学后偶遇的这只小猫，和以前在附近看到过的，在巢里叽叽喳喳的小鸟，或是急匆匆地搬着食物排成队回家的蚂蚁有什么不同。
我们有着各自不同的世界，生活在不同的地方，看着不同的风景。
此时此刻，小猫的眼中，正看着什么样的风景呢？
我盯着它大大的蓝眼睛看。
结果，我只在它的眼中看到了我的倒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