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只有在这种时候，他们才会想起我。
“快点，帮我抬着那边的腿。”
乡村诊所的医疗室里，爷爷不耐烦地对我吼着。他的嗓门很大，多次无视医生“请保持安静”的嘱托。那位看起来很怕他的年轻医生也就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一边和爷爷一起用力，调整好奶奶躺在病床上的姿势，我一边打量着奶奶有些憔悴的面容。
爷爷和奶奶的感情很好，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或者说，正是因为感情太好，所以他们才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曾往我这个孙女这边投注一丝一毫的目光。
经常能看到他们手拉着手，在乡间的田垄上散步。爷爷唱着他拿手的那些古老民歌，奶奶则一直看着他，脸上堆满笑容。每当此时，我就会深切地意识到，自己对于他们而言是多余的这一事实。
看病足足花费了三个多小时的时间。今天是上学日，但没有人在意“耽误你上课怎么办啊”之类的事。因此，我也就当作没这回事，默默地坐在病房的角落，时不时在爷爷的命令下搭把手帮个忙。
“你呀，以后不能再吃那么多甜食了。”
搀扶着奶奶走出病房的时候，爷爷挽着她干枯的手臂。我低着头跟在他们后面。
刚才，本来是我扶着奶奶的，但爷爷粗暴地甩开了我的手，把病人的重量全都承担在了自己肩头。我发觉这里已经不需要我了。
“那个……爷爷、奶奶，我去上学了。”
“嗯嗯……可是我实在是割舍不了甜饼干……我烤的南瓜饼干简直可以摆在商店的货架上卖。”
虽然身体不适，但在爷爷面前，奶奶还是显得神气活现。我无法判断这句话中的哪部分是用来回应我的……也许他们完全就没有理睬我。
书包还落在家里，但我不想去取。反正会被骂，因为没带课本和作业被骂的话，就不会因为其他奇奇怪怪的理由被骂。
啊，忘记带约好的剩米饭了。走在路上，来到昨天遇到小猫的附近时，我才想起了自己单方面许下的约定。
算了，反正我也不会再遇到它了。我犹豫了两秒左右，就继续向前走去。
……
“什么？你说是因为奶奶生病去医院，所以才来晚了吗？”
班主任的目光穿过厚厚的镜片，犀利地直瞪着我，就像在看一只偷玉米棒被抓住的老鼠。
“嗯。”
不管多少次了还是会怕。我的声音有些胆怯。
“你以为撒谎能骗得了我？”
她“砰”得一声拍在桌子上，发出巨大的声音，不仅是我，连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都被吓了一跳。
“去，用那边的公共电话给你爷爷奶奶打个电话，我要听他们亲口跟我说。”
抬头看了看表。现在这个时间，爷爷应该已经去河边钓鱼了，而奶奶则呼呼大睡着睡午觉。更何况，就算他们接了电话，听到我的声音后，应该也会立刻挂断电话，连一句话都不让我说完吧。之前已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了。
“哈，怎么，不敢吗？”
老师露出了胜利的笑容。她似乎把我停在原地犹豫不决理解为了谎言被揭穿后的慌乱和绝望。
“不仅迟到，而且撒谎！”
这次，她把桌子拍得更响了。
“滚出去——给我滚出去！今天不允许你进教室上课。”
就这样，我灰溜溜地被扫地出门。
慢慢地在学校的走廊里踱步，穿过上课时间寂静而空旷的走廊，我瞥了教室里正在上课的同学们一眼。没有人在看我这边。真好。
走下楼梯，我并没有换室外鞋，而是就这样径直走出了校舍，来到了中午阳光已经十分强烈的操场上。
有一个班级正在上体育课。我避开他们，沿着操场边缘的一排红叶李树，慢吞吞地转到了校园的角落处。
这里有一排水龙头。体育课下课后，应该会有男生来这里冲凉和喝水，不过现在还空无一人。我在水池的背后席地而坐。
幸亏没回家取书包，不然也是徒劳无功。我自嘲地笑了起来。
做点什么？我们小学的校园并不大，除了两栋楼和夹在中间的一个操场以外，就没有什么其他的设施了。思来想去，我也没想到一个适合藏身的地方。
就这么溜出去吗？校门口的门卫肯定不会允许我擅自出校，上面带着尖刺的围栏对于我这样一个十岁的小女孩来说也是高不可攀。而且，就算出去了，我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或许遇到坏人，被绑架拐卖到其他地方，对我来说还算是个不坏的结局。
反正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我拍着制服上因为席地而坐而沾染上的尘土，后来意识到这根本就是徒劳无功，所以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喵——”
细微的猫叫声从围栏的另一边响起。
“猫？”
校园里不会有猫。那些生性孤僻的流浪猫不会出现在人声鼎沸的学校里，它们只会藏在灌木丛、汽车底下或者是树梢上这些隐蔽的位置。然而，最让我感到疑惑的，还是这叫声竟然有些耳熟。
我没有养过猫，也不曾像学校里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一样，随手拿出火腿肠或者是高级面包，掰成小块后丢给流浪猫，换取顺毛或者是揉肚子的权利。说到猫，我唯一记得的，就是昨天下午放学……
是它。转过头，当我看到那只站在围栏外，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的白色小猫时，我的猜想就被证实了。
“喵！”
见我发现了它，小猫又叫了一声，之后就低下头，用嘴叼起了什么东西。看来，刚才为了发出喵喵叫的声音，它把嘴里的东西放在了地上。
塑料包装袋哗啦啦的声音响起。小猫有些费力地拖动着袋装面包，穿过涂着黑漆的栏杆。
“你是要我帮你撕开吗？”
看着被它放在我脚边的袋装面包，我不禁莞尔。包装袋边缘处有几个细小的牙印，我大概能想象出它从哪个倒霉的便利店里偷出了这袋面包，却怎么都打不开，所以才把它带来我面前的过程。
“喵！”
好吧，小猫并不能听懂我的话，更别说做出回应了。说到底，我为什么会一直孜孜不倦地和它说话呢？也许是因为没有其他的人会听我说话吧。
想到这里——
“我可以帮你打开。”我在它面前摇晃着手指，“但是，你要陪我说话，好吗？”
“喵？”
小猫盯着我的手指，脑袋不停地随着它而左右摇摆，好玩极了。
拿起面包袋轻易地撕开后，我用三个手指捏住圆圆的蜜瓜面包，把它直接放在地上。小猫凑上来闻了又闻。
“猫可以吃面包吗？”
我有些不确定。我没有养过猫，也没有一位养猫的朋友可以咨询……说到底我根本就没有朋友。
就这样席地而坐，我看着它在面包上舔了又咬。下课铃声从远处挂在校舍屋檐下的无线电广播中传出。从水池后抬起头，我看到体育课结束后的学生们正向这边跑来。
“我得逃走了。”
俯下身，我看向正摇着尾巴对付面包的小猫，正好它也抬起头看我。
“你要留在这里吗？他们发现你以后应该还会给你喂吃的。我就先走啦。”
如果让那些男生见到我，应该还会被捉弄吧。没有什么比一个被老师赶出来，连呆在教室里的权利都没有的可怜学生更好欺负。我深知自己处于校园食物链的底层。
“喵——”
佝偻着腰，刚想从水池背后溜走，绕到不引人注目的建筑物背后去，有什么东西就拦在了我的腿前。为了不踩到它，我整个人向前扑倒，摔在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烫的水泥地上。
两边的手肘处都有些疼。身体保持弓形撑在地上，我低下头，看着缩在我肚子下面的，害我摔倒的罪魁祸首。
“做什么嘛。”
小猫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让我有点生气。
“要是踩到你怎么办啊？”
我是个放学后不回家，只会在野地里乱跑的坏孩子。在这种时候，我有些庆幸自己的身手还算矫健。
不过，它竟然放下了面包，来到我的脚边。这让我有些意外。
“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心中浮现有些贪心的愿望。
我的确希望有什么人能听我说话……即使对方不是人，一个不会讨厌我、不会欺负我，只会默默地躺在我旁边听我说话的听众实在是难能可贵。我这辈子还不曾拥有过。
“喵！”
它听不懂我的话，而我也听不懂它的。
所以——
“上来吗？”
做出动作就好了。我相信，即使是这样的我们，也一定有可以理解对方的方法。
小猫看着我一动不动。
“上来吗？”
我把手掌合在一起，像是捧起什么东西一样放在它面前。我的掌心空空的，还在等待它的主人。
它愿意成为我手掌的主人吗？
“喵？”
小猫歪着小脑袋。
它没明白我的意思。或者……即使明白了，蜜瓜面包对它的吸引力也远远大于一个看起来脏兮兮的小姑娘吧。
也对啦。我之前究竟在想什么呢？
擅自抱有的期待落空的时候，所感觉到的失落就会成倍增加，有时还会混入名为自责的毒药。
走投无路的女孩忍受不了孤独，所以一厢情愿地向路过的野猫搭话。野猫看了她一眼，然后就埋头咬它不知道从哪里偷来的面包。只是这样的故事而已。
嗯嗯。
那我走了。
话并没有说出口。因为，即使说出来了，也没有人能听懂……也没有人愿意聆听。不是吗？
我转过身，依然驼着背，隐藏在水池背后，在下体育课的同学们赶来之前离开了这个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