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粗鲁对待和被无视，究竟哪一种更好？我自己更喜欢前者。若非如此，我现在就不会攥着一张发皱的五千元钞票，站在镇上的岔路口发愁了。
不，这并不是因为我被谁花钱买下了放学后的时间。并没有人会在我身上寻求这些闲情逸致。我只是被差遣来跑腿罢了。
奶奶的病仍不见好转，这几天甚至不能下床。在家里，爷爷急得像得知自己的入学档案被打电话撤销的考生。从和他一起钓鱼的朋友那里，他听来了些治病的偏方，说是镇上有某位民间的名医，可以药到病除。爷爷抓住了救命稻草，当然喜不自胜。
不过，由于他担负着在家照顾奶奶的职责，所以脱不开身。奶奶则说起“家里不还有个吃闲饭的小鬼吗”。真是的，他们就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想得起我。
所以，我现在才会在这里。
嗯……所以我应该去哪里呢？
我的家乡并不繁华，即使是这一带的城镇，也称不上是人流汹涌，但陌生的环境还是让我有点紧张。
因为要到人多的地方来，我有点不好意思穿平时在家时的那套破衣裤。对我而言，最正式的衣服，也就只有小学的校服了。丰东野小学的制服设计得很有缺陷，夏装的短袖和裙子都没有口袋，所以我只能紧紧地抓着爷爷给我的买药钱，生怕被人抢走。这模样根本就像是个没出息的乡下人。
爷爷说，那位民间医生经常在“街角”、“理发店门口”或者是“菜市场附近”行医，让我到处找找。虽然很怀疑既然是“名医”，为什么还需要在这些奇怪的场所之间流窜作案，但我并不敢违抗爷爷。要是惹他不开心，那他就会把晚上的剩饭倒进排水沟，我明天早上就得饿肚子了。
我把爷爷说的地方都转遍了，却没看到穿着打扮像是医生的人。不能回家，要是两手空空就回家的话，同样会惹恼爷爷奶奶。我就这样傻傻地站在街头。
“啊！”
突然，从右手边传来了一声惊呼。虽然知道正在发生的事情不可能与不起眼的我有关，但人类爱看热闹的天性还是让我转过了头。
右手边是一家书店，玻璃门一侧合上，一侧打开，能够很清晰地看到店里的情况。
放杂志的货架前，戴着草帽的女孩正捂着嘴，把脸朝向我这边，蓝色的大眼睛中带着些许惊讶和慌张。
和我的视线接触，女孩倏地低下了头，用草帽的帽檐把整张脸都挡住了。似乎是意识到这样显得更加可疑，她的手不安地抓着衣角，再次把头抬了起来，对我露出尴尬的笑容。
我不认识她。我之所以如此确定这一点，自然是因为，如果我之前见过她的话，以她的外貌，很难有人会将她忘怀。
她看起来比我大四五岁，是初中生吗？不过，她是那种外貌很年幼的类型，实际年龄再大个几岁也不奇怪。
最不可思议的，当属这位大姐姐的头发。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洁白的秀发……总觉得这两天在哪里见过这种白色的质地，但一定不是人的头发，记不清了……她的头发是纯洁到没有一丝杂质的白色，长度正好披在肩头，搭配上她蓝色的眼睛，让她有种几乎透明的感觉。
她的手里捧着一本杂志。或许是因为从来不用功读书的缘故，我的视力非常好，一点也不近视。我清楚地看到了杂志封面上写着“生活杂志专刊”和“教你又快又好地用肥皂洗衣服”的字样。
她看的是我吗？如果是的话，那她刚才的一系列举动都太不合常理了。一般人会对陌生人流露出这么丰富的情绪吗？不对，她根本就不算是一般人。我陷入了混乱。
“啊，哈哈哈……”
大姐姐挠了挠头，表情变得更僵硬了。挠头似乎是她下意识的举动，我看到某个被盖在草帽下的物体一闪而逝，但没能看清，很快就被她重新藏好了。
犹豫了一下，她就向我走来。我警惕地后退了一步，把五千元的钞票攥紧藏在身后。
她要抢我的钱吗？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如此漂亮的大姐姐向一个邋遢的小学生靠近的理由。
“给你……这个？”
从口袋里一阵翻找，女孩将一袋面包递给我。是蜜瓜面包。
我才不是会被一点点吃的就钓上钩的笨蛋鱼，况且她的语气到了后半句就变得连自己都有点不信了。我持续后退。
“啊哦！”
疼痛猛地从后脑传来，眼前有些天旋地转。原来，我慌乱后退的时候撞上了路边的电线杆，脑袋后面结结实实地和涂着黑油漆的水泥柱亲密接触了。
我踉跄着向前倒去——后脑被撞到了，向前倾倒是人体的自然反应，但这有些不妙……因为在我面前，就是这个觊觎着我的五千日元的可疑家伙！
来不及思考，我就被女孩扶住了。我连忙把钞票藏在身体的一侧，但她丝毫没有来抢钱的打算，只是稳稳地支撑着我。站稳之后，我连忙从她身边离开。
“你要干什么！”
出糗的恼羞成怒让我恶狠狠地瞪着她，仿佛我之所以会撞到后脑完全是她的错。
“只是……赔礼？”
她依然尴尬地笑着，坚持要把面包递给我。
赔礼？是刚才让我撞到头的赔礼吗？好像不太对，因为她拿着面包靠近我的时候，我根本就还没出事才对。
那么，是哪件事？
我放弃思考这些麻烦事。
“我要走了。再见。”
虽然没有一个追在后面叮嘱我“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的温柔母亲，但我也稍微懂得一些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方法。我曾经在树丛里看到过蜘蛛把昆虫的尸体留在蛛网上来诱捕猎物的场景，明白没来由的恩惠往往背后标注着支付不起的价格。
“等一下！”
从身后传来喊叫声。我头也不回。
“你的五千日元在我这里哦！”
什么嘛，见到想要加害的对象马上要离开了，她果然露出了撒谎者的本性。我一直好好地保护着这五千日元，一直握在右手手心里，未曾放开过……奇怪？
我茫然地低下头，看着在胸前摊开，上面却空无一物的右手。
回过头，我看到女孩挥舞着那张被我揉皱了我纸钞，对我调皮地眨着眼。
“你！”我愤怒起来，“你偷我的钱！”
我的喊声吸引了几个路人的注意，但他们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站在我对面，一脸戏谑笑意的女孩之后，就若无其事地走开了，显然把我们之间的事当作了姐妹之间的恶作剧。可恶，她真的长着一张不会引人怀疑的脸啊。
“给你。”
然而，就在我思考怎样把钱抢回来的时候，她却乖乖地将之放在了我的手上。
“我不是要偷你的钱。”女孩解释着，“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你就要不理我走开了。”
好像……确实是这样。我有些垂头丧气。但我之所以要远离她，就是因为她要抢我的钱……不对不对，她看起来不是要抢我的钱……总感觉越来越混乱了。
“总之给你这个。”
她把面包塞给我已经是第二次了。这次，我终于伸手接了过来。
“话说在前头，这并不是说我接受了。只是因为，如果不要的话，你一直唠唠叨叨很烦。”
气势上已经输给对方了，所以至少在话语上不能认输。我一直是这样的人。
我不能认输。因为，没有一个能够让我在认输之后，埋头哭泣的胸膛。
“好好~”
不知为什么，白发女孩显得心情很好，句尾也上扬着，让我有点恼火。
“你拿这么多钱准备做什么啊？”
我就知道，接受了她的好意之后，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结束。只见她很自来熟地凑了上来。
“和你没关系。”
我之所以能一直坚持到现在，还没有被那些用有色眼镜看人的老师和咄咄逼人的同学弄疯掉，就是因为练就了浑身是刺的本领。我又竖起了尖刺。
“走街串巷的江湖骗子可不是什么名医哦。”
她继续说着，话的内容让我没法无视她。
“你都听见了。”我握紧拳头，“在哪里？”
“如果说是在你家窗口的屋檐下打盹的时候无意间听到的，你会信吗？”
她说着很像整蛊节目主持人的发言，但眼神却相当认真。如果不是话语的内容过于难以置信，我真的要被她说服了。
我确信我们家的屋檐没有宽广到足以容纳一个人在下面打盹的程度。
“你认识我的爷爷？”
既然知道他要寻医，那我也只能把她理解为爷爷的熟人。不过，我实在是无法想象面前的女孩会和形容枯槁的老人有什么交集。
“也许吧。”
女孩不置可否。
“我劝你还是放弃吧。你要找的所谓‘名医’不过是个骗子，还是骗术很低级的那种。那家伙坏透了，从我的……朋友那里，我听过不少他把流浪猫的尾巴剪下来，作为可怕的药材的事……”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女孩止住了话题。
“和他是不是骗子没关系。”我有些疲倦，“爷爷让我买药，我就得把药带回去，要不就会没饭吃。判断他给的药是否有效并不是我的工作。”
“包在我身上。这样，我先带你去看看情况。”
白发女孩自告奋勇地在前面带路。
“你知道他在哪？”
我有点意外。虽然她的出现给我添了很多麻烦，但如果她真的能帮我找到费劲千辛万苦也没能找到的医生的话，倒是反过来为我省下了不少力气。
我决定跟在她的身后。
衣服没有口袋。所以，手里要拿着的东西又多了一个。低头看着蜜瓜面包，我有些苦恼。
我突然意识到这袋面包和几天前我在校园里，为那只偷偷溜进来的小猫撕开包装袋的是同一款。
……
“所以，你终于可以相信了吗？”
站在树荫下，大姐姐回过头看我。
“……嗯。”
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特别是在我们藏在角落处，亲眼看着那位爷爷口中的名医在垃圾桶里翻出别人吃剩下的半个饭团，胡乱塞进嘴里之后，又把脏兮兮的包装袋塞进自己的药箱的时候。
“但是……”
“但是？”
女孩看着我，并向我走进了一步，似乎想要拉住我的手。我躲开了。
“但是这样回家会挨骂。”
“没事，我帮你。”
白发女孩显得胸有成竹。
这个大姐姐很会装熟，行为举止也很可疑，但总体上还算可靠。因为刚才的事更新了内心中对她的评价之后，我默默地站在原地，看着她走进药店，和站在柜台后的药师说了些什么。
我自己是不敢去那种地方啦。药店那种地方……太整洁，也太严肃。像我这样的孩子会被赶出来。
她就不会。我从侧面看着她。
整洁的连衣裙、优雅而不紧不慢的举止、带着盈盈笑意的脸颊、保养得很好的头发。她应该是哪里出身很好的大小姐吧。
所以她为什么会向我搭话？这是我至今还没弄懂的最大谜团。
很快，她就回到了我的身边。发现我没有趁机逃走的时候，她似乎松了口气。
“给你。”
像是把蜜瓜面包塞进我手里一样，她递给我一个药瓶。算上失而复得的五千日元，这已经是她今天第三次给我什么东西了。
“我不要。”
类似于胆怯和不好意思混合在一起的情绪让我不想继续接收她的恩惠。
“这是止痛药。虽然没法治好你奶奶的病，但她最近身体都痛得很厉害吧？你就说这是从那个江湖医生手里买来的。你奶奶吃了药之后就会没那么痛，晚上也能好好睡着，他们会夸奖药到病除的。”
她说出了让我没办法拒绝的理由。最近奶奶确实病得很严重，虽然和她没多亲近，但一直在旁边看在眼里，我还是会有点难过。
“那么，我们就一会儿见……不对，是下次有缘再见啦！”
见我收下了药瓶，大姐姐对我眨了眨眼，很快就跑开了。她的蓝眼睛又大又漂亮。真犯规啊。
……
回家的路上，我左手抓着蜜瓜面包，右手抓着止痛药瓶，还在思考刚才发生的事情。
来的时候拿着一个，回去的时候拿着两个，这样看来，我还算是有所收获……等等，两个？
我的视线茫然地在蜜瓜面包和止痛药瓶之间徘徊。
到头来，她还是为了偷我的五千日元嘛。真讨厌。
垂头丧气地走在乡间土路上，结果我又在草丛里看到了我的老熟人。
已经是第三次和这只白色的小猫相遇了。这一次，它仿佛是刚刚从哪里着急跑来的一样，有点气喘吁吁的，漂亮的白毛也有点凌乱。
“你是专门来见我的吗？”
我不禁笑了。被偷钱的郁闷在见到它的时候消散了不少。
这当然不可能。它听不懂我的话，而且我甚至怀疑它到底认不认识我。它大概只是在这里等着路过的行人投喂吧。
投喂……我看向左手拿的面包。
我不爱吃袋装的蜜瓜面包。或者说，我的胃不习惯接受这种只有在镇上才能买到的高级货。
“你要吃吗？”
我回忆起它曾经咬着面包袋带到我面前，央求我帮忙撕开的场景。
“喵！”
“不要？”
“喵！”
“要？”
“喵……”
有点好玩。
因为小猫每次发出的叫声都不一样，所以我有点想要继续捉弄它，观察它的反应。我突然想起刚才和白发女孩在一起的事，原来她也是想这么捉弄我吧。
撕开包装袋，我把蜜瓜面包放在青草上。不像那些城里的讲究孩子，我不太在意会把食物弄脏。
“喵——”
小猫围着面包转了一圈，但没有咬，而是用鼻子碰了碰面包，又碰了碰我的手。
“需要我帮你掰开？”
我又在说它不可能听得懂的话了。一直对猫说话，是不是也属于自言自语的一种呢？
反正也没什么事要做，我不想这么早回家。我慢慢地将面包掰成小块。
手指上沾了些许面包屑和糖霜。我把指尖放进嘴里**。甜甜的。
刚刚垂下手，小猫就凑过来舔我的手指。它是在模仿我刚才的动作吗？
猫的舌头有些粗糙，和人的不一样。但温暖湿润的感觉还是让我很舒服。我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它舔我脚趾上的伤口的事情。
“要吃就吃面包啦，我的手指又不好吃。”
无奈地摇了摇头，但我还是把手放在地上，任由它舔来舔去。
确实很甜。看它舔得这么起劲，回忆起刚才指尖的甜蜜，我忍不住拿起一小块面包塞进嘴里，让甜蜜在口腔中化开。
“你知道吗，我今天遇到了一个很奇怪的人哦。”
双手撑地，我抬起头，看着浮着几朵云的蓝天。
本来想讲的不是这个。我很想问它，前些天在校园里的时候，它为什么没和我一起离开，之后又发生了什么，那些来水池边冲凉的学生见到它之后，有没有拿火腿肠给它吃，有没有让它躺在地上打滚，挠它的肚子。
但是，既然它听不懂，那么问了也没什么意义。我想，自言自语什么的，还是适合我单方面地讲述，它单方面地倾听。我们之间没法形成对话，我也没法从它身上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真不方便啊。
但是，如果它是人而不是猫的话，现在就不会乖乖地趴在我身边，一边舔我的手指，一边听我说话了。
有的时候，比起人，我还是更喜欢和猫在一起。
时间静静流逝。晒在身上的阳光有点热，但既然我一点也不在乎自己被晒黑，因此也就没有寻找阴凉处。就这样躺在草地上，我有点犯困。
在我持续地倾诉着今天和白发女孩相遇的各种见闻的途中，小猫就停止了舔手指的动作，但它也没有去一旁打盹，而是颇感兴趣地蹲在我身边，把脑袋倚靠在我的腰部，让我有点痒痒的。
“如果你以后想要找一位主人照顾的话，她说不定是很好的人选哦。”
伸出手为它顺毛的时候，小猫没有躲开我。
“她头发的颜色和你的毛一模一样，说不定你们很有缘分呢。”
“喵！”
这还是我第一次从它的叫声中听出如此明显的不满。我惊讶地转过头看它，发现小猫已经躲开了我的手，蹲在原地，用那双蓝眼睛瞪着我。
这双眼睛我今天也见过。
“好好，我不会再说让你找主人的话了，你是一只独立自由的小猫哦。”
我连忙承认错误，但小猫似乎还没有满意。它张开嘴，咬在我的手上。
小猫的牙齿已经慢慢长齐了，咬得我有点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