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七月后,我的境遇也没有什么变化。唯一的区别就是奶奶去住了院,爷爷也陪她去了城里,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这件事。
临走前,家里像是逃难一样,被爷爷翻了个底朝天。他们是那种换个地方住就如同搬家的人,什么东西都要带在身边,说什么还是老物件用起来最安心。
结果就是,我被迫一个人面对静悄悄又乱糟糟的房子。懒得收拾他们留下的狼藉,更不知道爷爷奶奶的一大堆东西都应该分门别类地放在哪里。这幢他们生活了几十年,过于充满生活痕迹的房子对于一个刚满十岁的小女孩来说实在是个过于沉重的负担。我只是胡乱把杂物都堆放在一个角落。毕竟,我不需要那么大的生活空间。
变成一个人生活之后,我反而比以前轻松许多,作业也有认真写,毕竟在读功课的时候没有人吵吵闹闹让我没法思考了。我不知道爷爷奶奶什么时候会回来,但孤独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的难熬。
唯一的问题,大概就是食物了。没有人教我做饭,以前奶奶更是嫌我脏,完全不允许我靠近炉灶。他们走的时候大概完全没有考虑过我要怎么生活的问题,无论是墙角的老式冰箱,还是存放大米和食用油的橱柜,全都空空荡荡的,看起来有些心酸。
放学回家后,蹲在什么都没有的厨房里,我犯了难。
我没有交情好到可以说“嗨,我家长不在家,最近几天在你家吃饭”的朋友,也很难相信学校那些讨厌我的老师会帮这个忙。要是知道爷爷奶奶平时把钱放在哪里的话,或许还能拿点钱去农民伯伯那里买袋大米回来煮熟了充饥,但我和他们并没有亲近到这个程度。对我而言,爷爷奶奶更像是同住的陌生人,从他们身上感受不到什么亲情的氛围,我也不太想随便用他们的钱。
肚子咕咕叫抗议着,而房门则发出了比这还大的声音。我有些不情愿地来到门口。
反正肯定是爷爷的那些朋友们吧。我实在是不擅长和这些年龄几乎是我七八倍的老人打交道,感觉我们完全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要向他们解释爷爷去哪里做什么也很困难。
“快,让我进去啦。”
所以,在打开房门,看到费力地拎着两个大购物袋,肩膀上还挂着另外一个塑料袋的白发大姐姐时,我几乎条件反射般地想把们关上。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则趁我发呆的功夫,灵活地挤了进来,把三个袋子都丢在门口,向室内张望。
“从窗口往里看的时候,就感觉这里好乱。进来一看,明显是住不了人的程度嘛。”她擅自在客厅里打转,“按顺序来,吃完饭再收拾就好。”
诶?什么?这是怎样?
“这是上次从你这里拿走的五千日元买的东西,米油盐一应俱全,柴火我上次溜进来侦查的时候发现还有剩,所以做饭应该不成问题。”
她自顾自地就往厨房移动,我连忙伸开双臂,挡在她面前。
“让我过去啊。”
说着,她就想绕过我。我和她转着圈,拦住她的去路。
“到底是怎样?你是谁?为什么会来我家?”
问题接连涌出,让我有些分不清该向她询问的次序。
“是哦,突然做这些事的确会让你混乱,对不起。”
和她我行我素又捉摸不透的行径相比,这个比我大四五岁的姐姐在言语上倒是相当礼貌。
“先让你看这个会比较好吗?”
抱着胳膊思考了一会儿,她仿佛决定了什么一般,在我面前笔直站立。
“一直盯着我,不能眨眼哦。”
说着不能眨眼,她自己那双漂亮的蓝色大眼睛倒是眨了又眨。她在想要做些捉弄我的举动前就会这样,我算是明白了这一点。
我从来不是那么听话的小孩。让我看她,那我就偏不看。一边赌气,我一边扭过头去。
那边静悄悄的,我没听见什么响动。她要做什么?
大约过了十秒,我终于失掉耐心,转回头去看她的时候,却找不到她的踪影了。
“……诶?”
一个比我还要高大的人就这样在房间里消失了。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地四处张望。
大姐姐是要和我玩捉迷藏吗?在学校的时候,我曾经见同学们玩过,但谁也不肯接纳我作为玩伴。因此,这种至少需要两个人才可以进行的游戏,对我而言就是奢望了。
她躲到那边的杂物堆里了吗?我看着房间一角处堆满的乱糟糟的东西。那里的确有足够藏下一个孩子的空间。
“喵!”
就在这时,意料之外的声音却从脚边响起。
听着熟悉的喵喵叫声,我低下头,发现那只见过几次面的白色小猫正站在那里,身上还盖着……刚才见到的大姐姐所穿的衣服。
见到我望向它,小猫摇了摇尾巴,把脑袋凑到我的脚边,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就舔了我的脚趾。
呜哇……
明明之前就被它又舔又咬过了,但今天它的举动却给了我完全不同的感觉。我感到背后有些发凉,连忙把脚收了回来。
我虽然学习成绩很差,但自认为并不蠢笨,最低限度的判断能力还是有的。从刚才大姐姐的言行举止,再到小猫突然出现在家里……我看了看关好的门窗,思考着这其中的意义。
我大概理解是怎么回事了。
十岁小女孩的常识并没有那么牢固。我想,如果此时站在这里的是二十岁的我的话,可能就会千方百计地说服自己是陷入了什么障眼法,或者产生了什么错觉。但是,那时的我轻而易举地就接受了这样的事实。
一直到它……她变回大姐姐,我都紧紧地盯着她。
“怎么样?”
她开口询问我的感想。我不太确定她指的是哪一件事。
“有点恶心。”
结果,我只能实言相告。
“什么嘛。”她似乎有点扫兴,“之前舔你手指的时候,你明明还挺开心的。”
她说的大概是我喂她吃蜜瓜面包那一次。好像也不对,那袋蜜瓜面包本来就是她送给我的,所以是我拿着她送给我的东西喂了她……还真是恶趣味啊。
“你的反应一点都不有趣诶。”
大姐姐弯腰从放在门口的,她带来的购物袋里取出土豆和胡萝卜。
“我本来以为,你看到我变成猫的时候会更惊喜的。”
“为什么?”
刚才的事给我的冲击的确不小,以至于她悠哉悠哉地拿着蔬菜开始在我们家的水槽里清洗这件事,我现在已经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是,与其说是惊喜,还不如说是惊吓的程度才更贴切。
“因为,你想啊。”随着水声传来的女孩声音也跟着变得有些清澈,“童话故事里不是经常有这种情节吗?动物变成人什么的。”
我没看过童话故事。故事书这种适合躺在妈妈怀抱里,听她讲给自己听的东西对我来说门槛还是太高了。不过,我不太想在外人面前说这方面的事情。
“因为我之前见过啦。”
“什么?”
惊讶的人换成了她,不过我立刻就为自己拙劣的谎言而感到后悔。明明是为了把话题搪塞过去,没想到她看起来更感兴趣了。真伤脑筋。
“那个……比如说嘛,镇子上夏天举办祭典的时候,就会有会从鼻子里喷水的大象。”
这是邻镇宇宙祭典上的保留节目,前年和去年我偷跑过去看热闹的时候都有看到,今年大概也会有吧。
“是哦……那我必须得去见识见识才行。”
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燃起了不必要的攀比心。
“你在做什么?”
感觉不能继续无视她堂而皇之地在我们家的厨房里忙碌了……说是“我们家”其实也很微妙,因为这里实际上只是爷爷奶奶的家,我既不是主人,也没被当成客人对待,充其量只是个不受欢迎的寄居者罢了。
“给你做饭哦。”
说得倒是理直气壮。
“为什么?”
总感觉今天一直在问为什么。十万个为什么百科丛书的主编应该让我来当才对。
大姐姐并没有开口,代替她回答的是我不争取地咕咕叫起来的肚子。
我按着空空如也的肚子,还想做些“我不是”、“我没有”之类的争辩,但最终还是败下阵来,遵从了“你就去那边坐着吧”的指示。
“……你帮我做饭,我也没有钱可以给你。”
还有些不甘心。
“不用啦。”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感觉她在用柴火灶的时候有点笨手笨脚的。她也是第一次用吗?
“我只是来向你道谢的。”
我自认为没做什么需要她道谢的事情。人形态的大姐姐一直都只是个贴上来缠着我不放的麻烦鬼,而那只小猫则被我当成了无意义的倾诉对象……等等,难道她其实一直都能听懂我的话吗?虽然现在不是想这些事的合适时机,但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炉灶的温度高起来了。她把铁锅架在上面,盛满水。我站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小气泡逐渐从水里冒出来。
你为什么会变成人——总感觉问出口了也不会得到什么有说服力的回复。
不用管我,快从这个家里出去啦——稍微有点不忍心把她赶出去,而且,现在的我的确已经到了不寻求帮助就不行的地步。
你是从哪里学会做饭的——我回想起了她在书店里翻看生活杂志的场景。原来从那么久之前她就已经在计划了吗?
想要问的问题被接连否定之后,我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坐在客厅里摇摇欲坠的老式藤椅上,看着她在炉灶前的背影。
明明只是只小猫,却能做到这么多事。看起来比我高大些许的背影让人不禁有种想要依靠的感觉。我连忙甩甩头,将丢人又不切实际的念头驱逐出去。
既然做不到真的把她赶走,那就从脑子里把她赶走……没出息的小女孩是这样的。我叹了口气。
说到底,这幢房子并不是我的。我只是个在主人不在的时候,临时担负起看管责任的寄居者而已。这才是我没能强硬起来,把她赶走的主要原因吧。
把土豆块和胡萝卜块都煮熟以后,她取出午餐肉罐头。打开罐头的过程有点困难,大姐姐又扣又咬,最终还是用她有些尖锐的小虎牙撬开了罐头。
拿出午餐肉,切成两半,将一半放回罐头里,丢进冰箱保存,把另一半也切成和土豆胡萝卜差不多大的小块。大姐姐把三种食物都倒进碗里,又淋上透明玻璃瓶里的沙拉酱。
“我不会做太复杂的料理啦。”她把碗放在我面前,“而且夏天吃这个会比较清凉哦。”
我看了看碗里似乎有点好吃的拌沙拉,又抬头看了看她,稍微有点犹豫。
“吃吧,否则我今天忙了这么久,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脸上挂着足以被称为温柔的笑容,大姐姐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露出了那种厨师盯着食客,希望对方吃下自己的料理的闪闪发亮的眼神。
实在是难以拒绝。我拿起勺子,舀起一块沾酱不太多的胡萝卜,送进嘴里。
“怎么样?”
果然,她急切地询问我的感想。
“……普普通通。”
就是蔬菜煮熟后加上沙拉酱的味道。不好吃也不难吃。
“普普通通是什么啦,给点感想。”
她有点不满意。我不理会她,继续吃着沙拉。
我会觉得稍微有点好吃……只是稍微、一点点……大概是因为我的肚子很饿吧。是这样没错。
“你的衣服都在哪里?”
见到没法从我这里得到更多的感想,大姐姐站起身来,提出了另一个让我困扰的问题。
我想起了那本封面上写着“教你又快又好地用肥皂洗衣服”的杂志。
“不用。”
“不要答非所问哦。”
走到我旁边,她用手指戳我的脸。我躲开了。
“真的不用为我做这么多事。”
我未曾得到过其他人的恩惠,无功受禄什么的更是天方夜谭。来自他人的善意会让我觉得有些沉重,下意识地想要避开。
“那么,就当是交换条件吧。”
“我没有什么能支付给你的东西。”
“不用。只要下次见面的时候,你还喂我吃蜜瓜面包就好啦。”
双手背在身后,大姐姐的身体略微前倾,几缕洁白的发丝垂在她的脸颊旁边。
“……你自己带来的蜜瓜面包?”
“嗯。”
“为什么?”
“我打不开袋子啊。”
可是,你只要变成人的话,就可以很轻易地撕开袋子——这样的话已经到了喉咙处,又被我咽了回去。
这样明显的道理,她不可能不知道。所以……这不是该由我问出口的事情。
“嗯……好。”
她的视线让我有点不自在。低着头盯着碗里的沙拉,我握紧双手。
结果,她把我所有的衣服都翻了出来。说是所有,但因为我的衣服很少,其实也没多夸张,堪堪装满一个洗脸盆而已。
“给我留几件今天穿啦。”
放下吃了一半的沙拉,我跟在她身后。
“你可以穿我的。”
你的衣服都是从哪里来的?不会不光是面包,就连身上穿的衣服都是从服装店里偷来的吧。猫形态还真方便啊。可我不想和一个小偷在屋檐下其乐融融地相处,所以并没有问。
不问,就不知道对方都做过那些事,自然就可以当作无事发生。学校里那些受老师喜欢的学生并非没有犯过错,只是老师一直以这样的态度对待他们吧。我也学会了自欺欺人的道理。
从卫生间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她先是把衣服浸泡在水里,接着又用上肥皂,反复搓洗领口和袖口之类的位置。我看到清水里逐渐布满了白色的泡沫。
噗噜噗噜翻涌着的泡沫,在大姐姐浸在水中的指间滑过,将她的两只手都隐没在水位线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