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办法拒绝她。
我知道自己受惠于人。这种自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的感受让我有种亏欠她，想要为她做些什么的感觉。回忆着昨天猫姐姐帮我梳头时的温柔手指，我就有种无论她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答应的颓废感。
“起码告诉我是什么啊。”
我很不喜欢被别人吊胃口。在学校的时候，同学们总是和自己关系好的朋友组成三三两两的小圈子，说着只有他们才听得懂的话题。如果我稍微表现出对什么事情有兴趣，他们就会一股脑儿地全都躲到一边去，窃笑着在对方耳边窃窃私语，仿佛生怕被我这个外人听到一般。讨厌极了。
我不太擅长把自己的情绪掩藏起来。我一定露出了相当悲伤的表情吧，因为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发现猫姐姐已经转过身来，轻轻地摸着我的脸庞。
“没什么。”
稍微有点委屈，又稍微有点开心，心里一阵阵地发酸。我没办法准确描述现在充盈在我身体里的感情究竟由何而来，只是贪恋着脸颊上的柔软触感。
猫姐姐又一次露出了笑容。与之前那种调皮又开心的笑不同，她现在的表情中充满了柔软的感觉，让我意识到她的精神年龄比我年长这一事实。
“那就告诉你哦。其实……我只是害怕说出来之后你会觉得很奇怪，不答应我。”
她的眼睛真好看啊。近距离地盯着如同万里无云的晴空一般清澈的蓝色眸子，我禁不住屏住了呼吸。
“我会答应的。”未经思考的话语脱口而出，“猫姐姐帮了我……应该报答你，我昨天就说过了。”
“真的吗？”
她依然有点不确定的样子。是我做过什么事让我在她心目中的信誉下降了吗？
“只要不是让我去偷校长的假发，或者让我去霸凌刚才的伊田同学这种程度的事，我都会为你做的。”
想了想，我举出了两个目前为止自认为最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哈哈哈哈……”
猫姐姐笑得前仰后合，在我不满地瞪着她好一会儿之后，她才恢复了正常。
“不是那种，而是只要真依愿意，就能办到的事情……”
她又在可疑地扭扭捏捏了。这种时候，就需要抓住她的那两只耳朵……抱歉，我还没有这样的勇气。
“真依……只要你愿意的话，在这里其实也行……”
视线绕过我，盯着我背后的体育仓库大门看了一会儿，猫姐姐似乎改变了主意。
沉默着，我倒要看看她究竟要我做些什么。
如果只是帮她爬树去摘桑葚，或者教训哪只和她抢地盘的流浪猫的话，我一定要好好地嘲笑她一番……
“我想要你的血。”
捕食者的渴望重新出现在了那对原本纯净得一尘不染的眸子中。猫姐姐身体前倾，把流露出尴尬和胆怯的神情，然而又显得急不可耐的眼神投向我。
她的呼吸比刚才沉重。这或许是因为她靠近我才产生的错觉。
“……什么？”
猫姐姐的日语很标准，我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学到的发音，也许是在街上闲逛的时候听到的路人的闲聊……但我没办法理解她的话。
“我尝过你的血……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让我舔过你的伤口吗？”
猫姐姐的脸颊红得很厉害，让人不禁担心她是不是发烧了。然而，她正在说的话明显问题更大，让我不得不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其上。
“在那之后，我怎么也忘不掉那种味道……那么温暖，又那么甜蜜……”
美丽的姑娘露出陶醉的眼神。看着她，我有点傻眼。
“我想要再一次……真的一次就好……”
身体凑了过来，她想要抓住我的胳膊，又有些胆怯地缩回手。
“抱歉。之所以专门去看书店里的生活杂志，学习打扫、洗衣服和料理，全都是为了讨好你……想让你答应我任性的愿望。”
她耷拉着脑袋，看起来就和之前有一次闯进我们学校，打破了音乐教室里的花瓶而被清洁工阿姨追着到处跑的那只黑猫一模一样。
“对不起……虽然很自私，但我还是想……”
猫姐姐急得好像要哭出来了。
我愣愣地看着她。目不转睛。
她需要我，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她为自己想要从他人处索取而感到抱歉。
她为了实现自己小小的心愿，拿出了所有的真诚和善意。
她用平等的眼光看待我，所采取的手段仅仅是帮我的忙，让我开心，而不是威胁我，让我恐惧。
从她身上，我看到了和爷爷奶奶、和老师们、同学们身上不同的东西。
这种东西之中，蕴含着我的价值。
“我没有狂犬病的风险。”猫姐姐还在尝试说服我，“我从来不吃腐烂的食物，也没有被其他的猫猫狗狗咬伤过……我很安全的……”
“可以哦。”
我打断她的话。
“……诶？”
似乎是没想到我会这么快同意，猫姐姐睁大了眼睛。
“只要猫姐姐还来家里教我做家务的话，就可以对我做这种事情哦。”
我不认为自己有足以让她为我做这么多事的价值。这样的交易，从一开始就是对方亏大了嘛。
“好！”
而做了亏本交易的本人还浑然不觉，甚至对我露出了欣喜的表情。真拿她没办法。
猫姐姐犹豫着抱住我。我顺着她的姿势，倒在了体操垫上。
不像有洁癖的某只猫，我这种经常爬树、上房、在泥地里打滚的野孩子，才不会在乎这点灰尘。
“就一下，不会很痛哦。”
一边俯下身，用嘴唇吸住我脖颈稍微靠下一点的位置，猫姐姐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
受伤对我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我感受着皮肤上传来的温暖又湿润的舒服触感，回忆自己上一次受伤是什么时候。
是三天前被不知道哪个同学丢来的笔划伤手么……不对，应该是两天前去带刺的灌木丛中摘野果时扎到膝盖……昨天好像哪里也磕破流血了，记不太清……
猫姐姐的呼吸变得很热，我的皮肤感受着她呼出的气流，让我明白她现在正在兴奋。
尖锐的物体刺入了皮肤，又痛又麻的感觉从脖子下面传来。
明明已经是人的形态了，两颗小虎牙还是很尖锐的嘛。我轻轻咬住下嘴唇。
“啊……啾……”
**的声音不断传来。被人吸取血液的时候没有什么实际的感觉，顶多和被持续地亲吻差不多……我猜是这样，因为我也没有实际上被谁亲吻的经历。我仰面躺在体操垫上，望着体育仓库灰色的顶部发呆。
很快，温热的感觉就从脖子上远离了。猫姐姐抬起头，惴惴不安地看着我。
“就……就吸了一点点……不会对你的身体造成负担的。”
“没关系的。”我不禁笑了出来，“猫姐姐自己来把握啦，毕竟把我弄死了，你以后可就吸不到了哦……唔……”
嘴被堵住了。我抗议地盯着她，猫姐姐的眼眶微微发红，用手掌捂着我的嘴，不允许我说下去。
“不许这么说……我才不会……”
猫姐姐是个很认真的女孩，在这方面尤其如此。所以，我伸出舌头，舔着她的掌心，示意我不会再说了。
被舌尖触碰，猫姐姐的身体颤抖了一下，飞快地抽回了手。我看到她的双颊比刚才更红了。
“……干什么……”
她没好气地白了我一样。
“不过就是舔一下而已嘛，猫姐姐刚才不也……”
回想着刚才被咬之前她舔脖子的感觉。
“那……不一样……”
女孩慌乱地解释着，意识到自己在强词夺理之后，她干脆背过身去，蹲在角落里，赌气着不看我这边。
从体操垫上支起身来，我整理着被猫姐姐刚才扒开的衣领。她在我胸前留下了两个牙印，下面的能被水手服的胸挡遮住，但上面的牙印露出来了一半，靠近就能看见。
没差啦，不会有人那么仔细地盯着我看，再说了，像我这样的坏孩子，身上磕磕碰碰受点伤再正常不过，要是有人问，就说是被流浪猫咬的……实际上确实是被流浪猫咬的就是了。
“让我摸摸你的耳朵好不好？”
猫姐姐因为难为情而说不出话来，我凑到她的背后，尝试转移话题。
“……不好。”
又被拒绝了。
“话说，你的同学们现在正在上课吗？”
她转过身来。
“嗯……应该吧。”
按时间来说的话应该没错，但万事没有绝对，我不习惯对于并未亲眼所见的时间打包票。
她没有再开口。我默默地靠在体操垫上发呆，胸前的伤口已经不怎么疼了。
“呐，和我一起逃学吧？”
最终还是我打破了沉默。
“你的课表给我看看。”
猫姐姐并没有答应我，而是对我伸出手来。
看着她摊开的手掌，我突然想起曾经远远地看到过的同学和他家宠物狗玩过的“伸手”游戏——小男孩蹲在地上，伸出手掌，对他家狗下令“伸手”，那狗就乖乖地把爪子搭在他的手上，看起来有趣极了。
什么时候能和猫姐姐玩这种游戏呢？我试着想象了一下那样的画面，发现对猫姐姐有些冒犯，所以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因为想着或许会逃学，所以我从教室里被赶出来的时候把书包也拿上了。不过，我的书包里本来也没什么课本，新学期刚发下来的课本总会被好事的同学恶作剧藏起来或者撕破，到了学期中，书包里仅存的就是几张破破烂烂的试卷和一个干瘪的文具袋了。
翻出文具袋，我把贴在里面的课表给猫姐姐看，然后才意识到这份课表可能还是上学期的忘了换。这种事情怎么样都好啦。
“嗯……”她抓着我的文具袋一阵摆弄，“你最不擅长的科目是什么？”
我想，幸亏她没看到我书包里的那些试卷，否则就不会问出“最不擅长的科目”这种问题了。我几乎没有擅长的科目，各科的成绩都很糟糕，不过就算是坏学生，我也不想做出向她承认我一无是处这种丢人的事情。我思考了一会儿。
“数学……吧？”
“下节课就是数学了。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去教室里听课，回来再教你。”
“哈？”
我为她的话感到困惑。
“你真的听得懂课吗？”
最近落下的课业越来越多了，但小学的内容无非是一些重复或者记忆性的内容，我还不至于听不懂。但是，如果是一只猫的话……情况就另当别论了。
“那，你来教我吧。”
猫姐姐的提议一个接着一个。内容的跳跃性令我瞠目结舌。
“什么？”
“我是说，由你来教我那些人类的知识。”
她把我的书包翻来翻去。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她不要乱动我的东西。
“你看，我是这么成熟的大姐姐，但如果别人问我加减乘除，我却答不上来的话，不是一下子就露馅了吗？我的目标是更好地伪装成人类，要是谁都识破不了才好呢。”
成熟这部分比较可疑，但她的话的确有点道理。
“那也不用让我教你。”
对自己的水平，我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去拜托其他人吧。”
无论是用可爱还是漂亮来评判，猫姐姐都有着足以称为顶级的容貌——猫形态是毋庸置疑的可爱，而人形态则是令人有些自惭形愧的漂亮——我相信她不会缺少帮手。
“你是说，让我告诉别人，自己能变成人形的秘密？”
猫姐姐皱起了眉。这还是少有的几次我直接在她脸上看到如此明显的不开心。上一次记得是我在说让她找个主人的时候。
“猫姐姐不愿意被别人知道吗？”
“当然。对于这种连我自己都没法解释的事情，一般来说还是谨慎为妙吧？”
“那为什么肯告诉我？”
这很奇怪，因为猫姐姐完全没有隐瞒着我的意思。她甚至是主动出现在我面前，把这个秘密告诉我的。
她没有回答。
“告诉我嘛。”
不开心的表情在她美丽的脸颊上越发扩大。
“我不想说。”
“拜托了。”
猫姐姐盯着我，叹了口气。
“……这不怪你。”她从我身边站了起来，“没有人告诉过你这样的事情，你不懂是应该的……不过，以后如果发现别人很不想提及某件事的时候，请不要一再追问，好吗？”
好像惹她生气了。猫姐姐用一种有些无奈，又有些疲倦的眼神看着我，让我明白她被我追问得有些烦乱。
“……对不起。”
我低下了头。
我的确不太会把握和别人沟通的方式。从小到大，就没有人肯和我面对面地说这么久的话……我的笨拙刺伤了猫姐姐吗？不安和后悔让我绞住了双手。
“对不起。”
“好了，不用道歉了。”
这么说着，猫姐姐皱起的眉头依然没有舒展开来。
“既然你都问了，那我就回答——我之所以把自己能变成人的秘密告诉你，是因为你没有关系好到足以倾诉这些事情的朋友，并且就算你对家长或者老师说了我的事情，那些把你当成怪小孩、坏学生的人，也只会把这当成你的精神错乱，不会当真。这下你明白了吗？”
真实的话语总是带着尖锐的痛，我再次感受到了这一点。
很久很久以前，当同学们说我是没有爸爸妈妈肯要的孩子时，我就已经体会过这一点了。当然，这些话毫无疑问是事实，但正因为是事实，所以才会这么痛彻心扉。
现在也是一样。
没有人会对别人投注无缘无故的好意，更别提是对我这样的人了。猫姐姐之所以亲近我，是因为贪恋第一次品尝到的血液；猫姐姐之所以相信我，是因为我没办法把她的事情公之于众。事实就是这么简单。
“我要走了，就在这里等我回来。”
她的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呆呆地目视着她的背影离开仓库，陈旧的铁门在面前吱呀呀地关上，我没能回过神来。
搞砸了啊。
虽然从一开始就不对自己待人接物的能力抱有幻想，但我还是深深地讨厌起了自己。
好讨厌。
全部都好讨厌。
抱起膝盖，我把全身都蜷缩在体操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