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中,暑假的开头总是伴随着蒙蒙细雨。我已经上小学五年级了,还没有经历过一次晴朗的暑假第一天。
自从认识猫姐姐之后已经过去了一年。对于童年时间的体感总是会相应地拉长,不知道是因为成长的变化如此之大,还是因为回忆自带的玫瑰色滤镜。
爷爷是在圣诞节后回家的。孤身一人。
这是我最初关于死亡和离别的记忆。虽然和奶奶之间总共也没有说过几句话,甚至不记得她有给过我什么好眼色,但一个原本与自己的生活息息相关的人突然消失,并意识到对方永远不会再回来,还是一件有些寂寞的事情。
爷爷和奶奶之间的感情甚至比我原先想象的更加深厚。扪心自问,我怀疑自己是否能够像爷爷那样,将无与伦比的爱一生不渝地只倾注在一个人的身上。尽管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爷爷,但也许是一个合格的爱人。
失去了奶奶的爷爷和之前犹如完全不同的两个人。那个喜欢笑闹的、不服老的小个子老头不见了,取而代之是失魂落魄的孤独背影。
“……爷爷?”
有些犹豫地站在爷爷的……也曾经是奶奶的……房门口,我用手指敲了敲门。
“爷爷,身体还好吗?”
之前我不怎么和爷爷说话,因为不管说什么都不会被理睬。但是,现在只能由我来打破这份尴尬。
“……我把早饭放在桌子上了。”
回应我的是长久的沉默。
“由纪?”
颤颤巍巍的声音呼唤的是奶奶的名字。
“不,我是真依。”
想了一会儿,我又补充:
“是你的孙女。”
“……哦。”
听着老人语气中不加掩饰的失望和悲痛,我不由得苦笑。
奶奶去世之后,爷爷不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就是漫无目的地出门游荡。所有的家务事都落在了我的身上……这种说法未免有些沉重,不过,我还挺喜欢这种终于可以掌握一些事情的感觉。
若是放在一年前,笨手笨脚的广岛真依肯定会把家里弄得一团糟。不过,在经过猫姐姐教导后的现在,我已经能做到那些最基本的整理和清扫了。
望着紧紧关闭的房门,我的目光在家里徘徊,最终停在了挂在墙上的爷爷奶奶年轻时的合照上。
奶奶已经不在了。说是和我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也好,说她和爷爷都没有把我当成孙女对待也罢,生死的事情并非是我所能改变的。虽然是孙女,但我不认为自己有义务安慰悲痛中的爷爷,就像爷爷不曾安慰过在无数个黄昏偷偷躲在被子里哭泣的我一样。
疾病夺走了我身边的人,而要说到这个世界上和疾病最没有关系的生物,那非得经常在我家门口闲逛的白猫莫属了。
前天,刚刚回到家门口,我就见到猫姐姐叼着一根青草,躺在地上露出白色的肚皮晒太阳。
故意无视她走进家门,放下书包之后又动了恻隐之心,想开门放她进来,但猫姐姐却已经不知所踪。这让我稍微有点后悔。
心怀着说不定她第二天还会来的侥幸心理早早睡下,迎来的昨天早晨却被笼罩在雨幕之中。
下雨的话,她就肯定不会冒雨来了吧……不是很想承认,但我确实有点失落。果然,我没能见到她的身影。
今天她会来吗?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按照猫姐姐教我的方法洗好脸,门口就传来喵喵叫的声音,还有不耐烦地用爪子挠门的响动。我赶忙来到门口。
刚刚开门,像是液体一样的白猫就从还没来得及开大的门缝里钻了进来。
她的嘴里叼着一个篮子。还没等我探查篮子里放的是什么,猫姐姐就将之扔到一边,喵喵叫着磨蹭我的小腿。
若是正常情况,这样的情景简直能把人的心萌化。然而,一想到藏在小猫外表下的是比起可爱更显得漂亮的大姐姐,奇怪的感觉就油然而生,让我处于介于尴尬和害羞之间的状态。
“不要这样啦。”
想要从这份毛茸茸之中逃走,但总不能下狠心把她踢走,只能轻微地挣扎,结果让她更加肆无忌惮,甚至开始在我的小腿上舔舐。
“身上粘上泥土了,快变成人,或者让我帮你擦擦。”
不知道她是在哪里过的夜,也不知道她是走哪条路来的我家。
“喵~”
猫姐姐就这样赖在我的脚边,在陈旧的木地板上蹭着后背。
是让我帮她擦的意思吗?拿起自己平时洗脸用的毛巾,我从后面托住小白猫的身体。
裹住她,刚想用力,猫姐姐就从我手中滑脱逃走了,就像刚刚从门缝里溜进来那样敏捷。
“我改变主意了。”
紧接着,我就看到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孩出现在我面前。
“把我的衣服拿过来。”
不去追究她指使我去做事的语气,我默默地回到房间,把衣柜里叠放整齐的白色连衣裙抱了出来。
“有好好挂在晾衣绳上晒吗?”
自从猫姐姐教我简单的家务以后,现在我已经开始自己洗衣服了。也包括她放在我这里的衣服。
猫姐姐存放在我家的衣服越来越多,这大概是因为她经常以人形态来串门,又以猫形态离开。我不知道她的这些衣服都是从哪里来的,总感觉就算问了,也只能得到“从服装店里顺手叼过来的”这种令人沮丧的回答。
“嗯,之前晒了一整天哦。”
猫姐姐很喜欢穿太阳晒过的衣服。从她变成猫的时候,卧在我家门口晒太阳时发出的舒服的呼噜声就能看出,这是一只对阳光和温暖异常眷恋的小猫。
“是谁?”
从爷爷的卧室里传来含糊不清的声音。
“是我学校的同学。”
爷爷回家以后,猫姐姐也没有降低来我家的频率。我一直是以“她是我学校的同学”这样的借口搪塞过去的,毕竟只要她不在爷爷面前变成猫,那个对什么都表现得不太关心的老人就不会多问。
“真吵闹。”
“别和他计较。”我有些歉意地看向猫姐姐,“我爷爷……脾气不太好。”
“没关系,毕竟我也是不请自来。”
猫姐姐一边在我的房间里穿衣服,一边这样说。
并非如此。实际上,如果能让她每天都来我家的话,别说是请了,就算是求我也愿意。我是不会把这样的话说出口的。
“真依。”
抬起头,发现她正盯着我的眼睛看。
“你是那种会在暑假的第一天就动笔写作业的类型吗?”
“我是那种即使是在暑假的最后一天也不会碰作业的类型。”
我懒洋洋地回答着。对于自己不是个好学生这一点,我还是有基本的自觉的。
“唔,这可不行哦。”
猫姐姐伸手过来摸我的头发,而我则抓住了她的手腕。
“真依长个子了啊。”
一年前,当我们站在一起的时候,我无疑是需要仰望猫姐姐的。现在,虽然猫姐姐还比我高半个脑袋左右,但面对面站着,我的视线已经不需要难受地向上仰起了。
“不过,就算真依说自己要写作业,我今天也得拉你出门。我原本就是这样打算的。”
“出门?”
和猫姐姐相处的一年间,我们共同的时间基本上都是在家里度过的。我没有什么非得出门不可的爱好,况且,和猫姐姐一起在室外并肩行走……会让我有点不舒服。
乡下是由熟人构成的社会。丰东野小学的同班同学自不必说,就算是同校的其他学生,我也无法保证他们没有听说过我这个怪孩子的事情。怀着童年特有的自我意识过剩,走在街上,我似乎能感觉到从四面八方渗透而来的恶意。
与我不同……与那些孩子都不同……猫姐姐应该是某种……更美好的存在。大脑中找不到合适词汇来形容我的这种心情,我只能阻止猫姐姐一起出门的提议。
“我不要出门。”
“啊拉,真依要变成没用的废宅了吗?”
猫姐姐不怀好意地取笑我。我知道这些说辞都是她从书店里封面花花绿绿的轻小说里看来的,真希望她不要看这些奇奇怪怪的书。
“那也比什么东西都是偷来的懒猫要好很多。”
在和猫姐姐的交锋中,至今为止我还一次都没有胜出过。在她向我提出请求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终究没办法拒绝她。即便如此,性格恶劣如我,还是不能在言语上服软的。
“其实,那不是偷……”
猫姐姐犹豫了。我很想听她继续说下去,但她适时地中止了这个话题,让我逐渐萌芽的好奇心无从满足。
“总之,戴上帽子,快跟我来。”
磨磨蹭蹭地换好鞋,我把遮阳的草帽拿在手里,伸出另一只手去抓水杯。
“不用带了,我都准备好了。”
提起刚刚进门时放在门口的篮子,猫姐姐对我微笑着。
刚才就很在意篮子里放的是什么,原来是水吗?还没弄清楚她为什么要带很多水来我家,就被猫姐姐连拖带拽走出了家门。
天气很好。深蓝色的晴空万里无云,却不让人觉得炎热,我想这应该是昨天的大雨的功劳。
雨过天晴的夏日清晨,我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尽管没有看到彩虹,但还是感到心旷神怡。
猫姐姐一直拉着我。刚刚出门的时候,她为了把进化成废宅……并没有,只是害怕遇到同学而死活不愿意出门的广岛真依拽出来,牵起了我的右手,直到现在都没有松开。
被人拉着到什么地方去的感觉……很新奇,又很美好。
我回忆起刚上幼儿园的时候,看到其他小朋友被爸爸或者妈妈拉着手的模样。当时的那份羡慕和酸楚还记忆犹新。
人们总说记不清幼儿园时的事情。我现在之所以还能这么清晰地回忆起来,应该是我还只是个小学生的缘故吧。再过五年……十年,那份记忆就会化为拾不起来的黄沙,而替代它的……无疑将是现在的这幅情景。
我的回忆里只有孤独,而猫姐姐正在一点一滴地把它重新填满。我意识到了这一点。
所以,我并没有放开猫姐姐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