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漂亮啊。”
和猫姐姐终于抵达目的地的时候，我发出了由衷的感叹。
呈现在面前的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与我和猫姐姐最初相遇的草丛不同，这里没有杂七杂八、高矮不一的荒草，草坪剪裁整齐，显然是用割草机割过的。
不远处是一片树林，叶片形状不一的枫树、梧桐树和山毛榉树交相辉映，投下片片的绿荫，让这个雨过天晴的清晨显得格外清凉。
旁边路过一个骑着自行车，卖《丰东野日报》和《无花果产业联合会报》的小孩，但不知道是因为我和猫姐姐看起来不像买得起报纸的人，还是我们看起来对施肥、水果行业大比拼和本地议员竞选没什么兴趣，他并没有向我们这边靠过来。
“这里……是别人家的草坪吗？”
经常能在学校里看到请勿踩踏草坪的标语，所以我站在原地，看着毫不在意地踩在青草上的猫姐姐。
“是哦，但是没关系。”
似乎没察觉到我的迟疑，猫姐姐蹲下身，用左手的两根手指夹着一朵小花给我看。
“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不知道。”
我在路边见过这种花，但没有人告诉我它的名字。
“这就是薰衣草。我给你买的洗衣粉就是薰衣草香型的。”
“……嗯。”
相比于草坪上含苞待放的鲜花的名字，我对于擅自闯入别人修剪整齐的草地更加在意。我还记得曾经有一次无意间爬上不远处一片无花果园的果树玩耍，被看场地的老伯伯发现后，放出一只凶神恶煞的大黑狗，追着我咬了好远的狼狈经历。
铺开野餐垫，猫姐姐优雅地跪坐在上面，姿势就像电视剧里看到的战国时代的公主。
“快坐下吧。”
猫姐姐为今天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显得呆头呆脑的我感到好笑。在她一再摆手之下，我才在她对面坐下。
一开始下意识地采取了盘腿的姿势，然而在仪态如此端庄的猫姐姐对面，显得我简直就是个没教养的野孩子……虽然我实际上的确是……所以，我只好模仿她的样子跪坐下来。腿好痛，一点都不舒服。
“来，先喝点茶。”
她对于野餐的顺序好像颇为了解。从篮子里拿出保温壶，猫姐姐将还冒着热气的茶水倒在杯盖上，双手捧着递给我。
“你喝吧，我不爱喝茶。”
实际上，我并没有喝过茶叶这种高档的东西，但猫姐姐做出给我递茶这样的动作让我实在是诚惶诚恐。我没能鼓起伸出手的勇气。
“来嘛，喝一点就好。”猫姐姐嘟起嘴，“这可是……我专门学习的结果……”
丝丝委屈和遗憾从言语的缝隙间渗透出来，让我没办法继续自己那份无聊的坚持。
有些难为情地接过杯盖，我把滚烫的液体凑到唇边。
能感觉到视线一直汇聚在我的身上。她很期待我喝茶之后的感想吗？还是说，她实际上在里面放了过量的辣椒粉，准备在整蛊之后看我的笑话？我想猫姐姐大概不是这种人，所以顺从地让温热的茶水淌过喉咙。
很柔润，没有想象中的苦涩，反而有种甜蜜在舌尖上跳舞的感觉。
“茶水原来是这么甜的吗？”
“我加了砂糖哦，因为觉得你会喜欢。”
猫姐姐笑眯眯的。被她当成小孩子让我稍微有点懊恼，但又想到这起码是猫姐姐为了让我觉得好喝而专门努力的成果，堵在喉咙里的抱怨就再次被咽回了肚子里。
“喜欢吗？”
“嗯。”
不知道她问的是茶水还是砂糖，总之笼统地回应。
“那就好。”
她接过杯盖，品尝着被我喝掉了一半的红茶。
“今天的郊游计划是什么时候定下来的？”
回忆着她拉我出门时那种不容拒绝的气势，我想她应该是有所预谋。
“昨天下午。”时间意外得临近，“我看着雨哗啦啦下个不停的时候，就觉得雨过天晴之后带你来这里应该很不错。说不定还能看到彩虹。”
结果没能看到彩虹，这会让猫姐姐感到失望吗？我偷偷瞥着她的脸色，发现少女的表情中带着令人安心的松懈感，完全不像是心情不好的样子。
“而且，我觉得不能让真依总是一个人呆在那样的家里。”
稍微停顿了一会儿，猫姐姐才说出下一句话。
我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爷爷也很辛苦。”
我用手指摩挲着一缕青草。这并不是在可怜他，我想，即使变成了现在那副模样，爷爷身上依然没有需要我去关心的弱点。
“真依不责怪他们吗？”
猫姐姐毫不客气的话语似乎把奶奶也算在内了。我不觉得她这样说有什么问题，因为她早已拥有在我面前口无遮拦的权利。不如说……我希望她能这样。
“多少还是会有一点。”
我想起了小时候看到同班同学跟在慈祥的爷爷奶奶身后去杂货铺买糖果时自己的心情。
“不过，我……是个怪孩子，同样的，我的爷爷奶奶也是怪异的爷爷奶奶。”
这种类似于小孩子的绕口令般的表述没办法完全表达我的想法，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就算我向他们哭闹，估计也没办法改变任何事。
所以，现在这样就好。
若不是早就接受了这样的事实，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讨厌自己。
“我有的时候也会……”
想着心事的时候，观察外界事物的能力就会变差，所以我没能听清猫姐姐说了什么。又或许，她低低的声音本来就只是自言自语。
“什么？”
“没什么。”
脸颊上一闪而逝的阴沉很快就被明媚的笑容替代，然而我还是紧盯着猫姐姐不放。
“我们约定过的。”我抓着野餐垫的一角，“不需要顾及什么……想说什么就可以直接说出来……我不喜欢被瞒着的感觉。”
在班里走过同学们身边的时候，他们会停下窃窃私语，用目光催促着我赶紧走开。即使对他们谈话的内容没什么兴趣，我也讨厌极了这样的感受。
“好吧，我只是在说……”
复杂的神情堆积在脸上，猫姐姐有些无奈地仰着头。
“我也有过这种不知道用什么心情来对待某人的时候。”
这个“某人”并不是我。看着她的表情，我明白了这一点。
猫姐姐仍然有许多我所不曾知晓的人际关系。她只会在想这样做的时候来我家，只会在愿意见到我的时候出现在我的身边。
其他时候在哪里，平时晚上都在哪里过夜，靠什么填饱肚子，这些我一概不知。
有些讨厌这样的感觉，但又知道这样想是不对的。
是因为……和猫姐姐在一起的时光是我为数不多能够掌控的事物，所以……我才想要进一步，掌控更多和她有关的事情吗？
掌控……嘴唇颤抖着默念这个狂妄的词汇，我不禁露出苦涩的笑。
“来野餐吧。”
少女欢快拍手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我坐在她身边，默默地看着她把三明治从餐盒中取出。
“张嘴。”
简单明了的指令，猫姐姐同时用眼神催促我这样做。
不能被她一直牵着鼻子走。
和猫姐姐相处了一年之久，我明白她的本质并没有像我一开始想象的那样善良。她和我一样，没有多少设身处地地为别人思考的能力，随性的猫姐姐仅仅是做着那些让自己开心的事情，远离让自己讨厌的事情罢了。
她在我身边感到开心吗？鉴于她经常不知不觉地出现在我视野里的事实，我觉得她至少并不觉得这样很讨厌。
然而，我还是乖乖张开了嘴。我决定放弃思考这是为什么。
本来以为她会直接把三明治的一角塞进我嘴里，然而猫姐姐却仔细地用便当盒里放着的餐刀从三明治上切下一小块，然后才用叉子凑到我的唇边。
柔软的白面包里夹着西红柿和火腿。是我喜欢的味道。
“怎么样？”
像刚才的茶水一样，猫姐姐盯着我，期盼着我的回应。
“是猫姐姐的味道没错。”
吃惯了她的手艺，我现在已经能够在品尝食物时产生“啊，这果然就是出自她之手”这样的感想了。
某种和其他所有人的料理都不同的感觉混杂在面包、西红柿和火腿之间，让我把三明治的美味和面前露出灿烂笑容的少女结合在一起。
“所以到底是好吃还是不好吃？”
猫姐姐不满地鼓起脸颊，这样的动作让她显得和我差不多年幼，只不过比脏兮兮又不爱笑的我可爱多了。
“再给我一块。”
不知道为什么，我变得没办法坦率地夸赞她。
“真是的。”
猫姐姐的眼角弯了下来。她对我还真是宽容。
“对了。”
被她喂食第三块三明治的时候，我想到了什么，站起身来，并按住想要一起站起来的猫姐姐的肩膀，让她坐在原地。
“我学会扎辫子了，让我给你扎一次吧。”
“诶？”
已经记不清猫姐姐帮我扎过多少次辫子了。她似乎很喜欢帮我梳头的感觉，但由我来处理猫姐姐那柔顺的白色发丝，这还是第一次。
“不，不用……嗯……麻烦你了……”
下意识地摆手之后，猫姐姐似乎觉得这样会让我沮丧，所以中途改了口，扭扭捏捏地把双手绞在胸前，一副不安的样子。
在她背后半跪下来，我从怀中取出准备好的梳子，慢慢地让梳子的齿从瀑布般的白发中滑过。
猫姐姐的身体轻微颤抖着，跪坐在地的双腿也不停扭动。
“很痒吗？”
“不是……不痒……”
不知道为什么，她没办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既然如此，我便不再搭话，而是专心应对她那艺术品一般的长发。
放下梳子，用手指绕起发丝，轻轻编在一起的时候，猫姐姐的身体抖动得更厉害了。
“揪疼你了吗？”
我怀疑这不是我的手法很笨拙的缘故。
“不是的……我没关系……请……请继续……”
完全不像是没关系的样子。我看到猫姐姐深吸了一口气，左手按着胸口，仿佛在忍耐着什么。
要是我的手更灵巧一点就好了。
要是我能更温柔一点就好了。
要是能成为猫姐姐那样的人就好了。
意识到自己在这么想的时候，我不禁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啊……
我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憧憬猫姐姐多久了呢？
“……编好了。”
终于，一条白色的麻花辫出现在了眼前。有些歪歪扭扭，像是被拙劣的雕刻技法玷污了的璞玉。
然后……
我把手伸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非常在意的那对毛茸茸的耳朵。
我帮她梳头的时候，猫姐姐自然要把一直戴着的那顶草帽摘下来。头顶的白色猫耳暴露在阳光和空气中，让我察觉到眼前的少女是和我不同的存在。
我突然明白猫姐姐为什么一直在颤抖，脸色还过分的潮红了。
抓住那对耳朵，我并没有过多地恶作剧，只是轻轻地摩挲着，感受着柔软在掌心中化开。
“呜！”
正如我所料的一样，猫姐姐飞速从我手中逃走了。她紧紧地捂着头顶，用羞涩到几乎要哭出来的目光瞪着我。
“真……真依！”
柔软化解了她言语中的埋怨。
“很可爱哦。”
稍微有点为自己的鲁莽而后悔。然而，回忆起那份毛茸茸的触感，我又产生了想要再次触碰她的冲动。真是屡教不改的坏孩子。
“才没有。”
猫姐姐把草帽按在头顶，背过身去，蜷缩着身体，发出啊呜啊呜难为情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