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早上起来就开始下雪。爷爷难得地被叫到老友聚会场去没有回来。一整天都看不到猫姐姐出现在我家的身影。
要说为什么,因为今天是圣诞节。
嗯……其实这三件事和圣诞节都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中午,在我搬着梯子,费力地爬上房顶,清理积雪以防止它们把单薄的屋顶压垮。
这样的体力活对于瘦弱的小学生来说还是有点勉强。我喘着粗气,涨红着脸,不停地搓着冻僵了的拿着雪铲的手。
身处高处的时候,各种各样的声音就容易随着风传进耳朵。我听见乡间土路上的汽车声伴随着压裂冰面的咯吱声从背后传来。
近年来汽车真的越来越多了。我还记得自己没上小学的时候,坐在门口含着手指,新奇地看着路过的大卡车的心情。
车声由远及近,我继续费力地铲着雪。
奇怪的是,车轮声似乎在很近的地方停止了。也就是说……我有些惊讶地转过头,从屋顶向下看去。
“真依!”
从银灰色的小轿车副驾驶钻出来,穿着紫色羽绒衣的女人对我挥着手。隔着前挡风板的玻璃,我还能看到驾驶位上的男人一边将车辆熄火,一边对我露出微笑。
啊……他们回来了。
“真依,你怎么能一个人在屋顶上呢?太危险了!”
尽管舟车劳顿,母亲还是活力十足地冲到屋檐下,三两下就爬上梯子,来到我身边。
“积雪不及时清理的话,会压塌屋顶的。”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在做有益且必须的劳动,我还是像做了错事一样低着头,有些局促不安地握着雪铲。
“那也不应该让你来做这些事,你还小。”
说着,母亲就从我手中抢走了雪铲,开始咔咔地铲起雪来。
“真依,下来吧,屋顶上交给你妈妈就好。”
父亲在下面的梯子处向我招手。我犹豫了一下,慢慢地爬下梯子。
“来,让爸爸抱抱。”
下了梯子,双脚却猜不到地面,取而代之的是腾空的感觉。厚重有力的臂膀托举着我,让我不禁抿起了嘴唇。
“去年圣诞节实在是太忙,没能抽空回来。今年我们全家终于可以团聚了呢。”
“嗯,真高兴呢。”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却并不如言语所说的那样高兴。
收拾好积雪之后,他们就从车上拿出几个大大的塑料袋。
“真依,这是你最爱吃的糖果,齐格马林根牌的。你四岁那年的圣诞节带回来给你吃过。”
撑开塑料袋,母亲向我展示颜色花花绿绿的糖果。
明明是五岁的时候。
不过,即便连这种事情都记得,我竟无法想起自己“很喜欢吃齐格马林根牌糖果”的回忆。
久远的过去……那个开开心心迎接返乡的父母,因为一袋糖果而欢笑蹦跳的小女孩,对我来说显得那么陌生,让我感到有些恐惧。
“你爷爷呢?”
爸爸揉着我的头发。没差,反正今天猫姐姐没来,我的头发只是我自己起床后随便梳理的,弄乱了就弄乱了。
“嗯……他出去了。”
早晨起床的时候,爷爷就已经不在家了。我想这并不是我睡懒觉的缘故。
“没事,等他回来再问好吧。我们先去看看你奶奶。”
默默地跟在父母身后,我们穿过屋子,沿着屋后的土路向山坡上走去。
“真依在学校还好吧?”
“都很好。”
“有交到好朋友吗?”
“嗯。”
“考试成绩呢?”
“勉强过得去吧。”
我想,对于久别重逢的父母来说,说这些话就够了。单纯地向他们诉苦,讲述自己的境遇如何不顺也毫无意义,除了增加他们的罪恶感以外。
父亲母亲都很辛苦。为了生计,他们去东京打拼,一定有很多我所不知道的艰辛。我不想给他们平添烦恼。
来到奶奶的墓碑前,父亲恭恭敬敬地献上已经准备好的一束白花,又低声对奶奶念叨着什么。我站在母亲身边,盯着墓碑旁另一朵看起来很新鲜的蓝色小花。
啊,爷爷早上原来是来这里了啊。不知为什么,我不觉得意外。
结束祭拜以后,我们重新回到房间里。看到我正搓着被冻僵了的双手,母亲来到我身边,把我的手攥在手心。
“真依一个人辛苦了呢。”
“不。”我轻轻摇头,“爸爸妈妈也不容易吧。”
“呵呵,也是。不过以后真依就不需要一个人了哦。”
“……诶?”
我抬起头看母亲,母亲指了指正把外套挂在门口的衣架上,笑眯眯地看着我们的父亲。
“你爸爸的生意终于有所起色了。我们在东京买了一个小房子,虽然在很偏僻的位置,但也算有自己的小家了呢。”
屏住呼吸,我怔怔地看着母亲洋溢着笑容的脸。
“正好真依小学快毕业了。初中的话,就到东京去上吧,咱们家附近有一所还不错的中学哦,而且制服很可爱,你绝对会喜欢的。”
“是啊,终于不需要再和真依分开了呢。我们一直都是很想念你的。”
父亲来到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似乎也想握我的手,但我逐渐回暖的双手都被母亲攥着,父亲露出有些无奈,又相当幸福的表情。
“真依?”
也许是从刚才开始我就没有任何反应,母亲有些疑惑。
嗯。状况我明白了。
父母终于在东京立足,所以要把寄养在乡下祖父母家的女儿接到身边去住。很好。
我能像其他孩子们一样,理所当然地留在父母身边。回家之后,迎接我的是“欢迎回来”和做好的饭菜,而不是乱糟糟的屋子和有些疯癫的老头子。很好。
我要去东京上学了,所有欺负我,对我冷眼相待的同学都再也不会见面。我可以初中出道,改头换面成为一个很会打扮自己,不管见到谁都可以信心十足地说出“请和我交朋友吧”的阳角。很好。
我可以离开这片荒凉的,在冬天显得尤其萧瑟的滨海乡村,去到繁华热闹的大都市,去体验至今为止从未体验过的生活,见到许多原本只能在车站前书店的杂志里见到的新奇东西。很好。
所有事情都棒极了,不是吗?
“圣诞节后我们还得回去,等你毕业典礼之后,我们再开车来接你,好吗?”
嗯。棒极了。
“我……”
声音堵在喉咙里发不出来。我像是被人死死地掐住了脖子一般,连呼吸和吞咽口水都异常艰难。
是啊……我全部的理性都在阻止我不要说出即将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而是对爱着我的父亲母亲露出笑颜。
“我不去。”
哈哈哈。
我最后还是说出来了。
“真依?”
父亲和母亲的喊声几乎在同时响起。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拉扯着。
“真依,我知道我们把你丢在这里,会让你有点小情绪。但这一切都过去了,来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好吗?”
“真依,爸爸妈妈很对不起你,但是我们不会害你。听话,好吗?”
“真依……等等,你怎么哭了?”
伴随着模糊的视线一起传来的,是母亲有点慌乱的声音。
“真依?”
烦乱像山体滑坡时的落石一样崩落,翻滚着、呜咽着,直到狠狠地砸在我的心头。
“真依,你在听我们说话吗?”
“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
发出连我自己都难以相信的喊叫声,我猛地挣脱母亲的手,向门外跑去。
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混着呼啸而来的冬季寒风。好冷,好咸。
就这样,我头也不回地从家里逃走了。
……
广岛真依真是糟透了。
虽然这是早就板上钉钉的结论,但我还是狠狠地把巴掌甩在自己脸上。
坐在台阶上,我顾不得从身下传来的冰冷,大口地喘着气,平复着奔跑后紊乱的呼吸。
火辣辣的感觉从脸颊上传来,让我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点。
我这是在胡搅蛮缠。我非常清楚这一点。
父亲母亲要接我回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对我本身而言,这也是百利而无一害。
我没办法埋怨任何人。父母把我丢在乡下,实属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们并没有抛弃我,而是在有条件之后第一时间就回到我的身边,把自己辛勤奋斗得来的好处倾注在毫无作为的我的身上。我理应对他们感恩。
说到底,我之所以会过着痛苦的生活,只不过是因为广岛真依是一个又蠢又不讨人喜欢的怪女孩罢了。我要是能更聪明一点,更会人际交往一点,就能讨得爷爷奶奶的喜欢,就会在学校游刃有余。
全部都是我的错罢了。全都都只是我在耍任性罢了。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说出拒绝他们的话。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不愿意回到他们身边。
我不明白我现在的心情。
啊啊啊啊啊……我蜷缩起身体,疯狂地用手扣住头皮,让指甲深深地刺进和大脑最近的皮肤。
就这样,我紧紧地闭上眼,感受着越来越狂乱的情绪在心头缠在一起。让我讨厌自己,让我无法呼吸,让我想要消失。
直到我听到巨大的刺耳声响从身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