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我把压在课本底下的作业本抽了出来，松了一口气。
讲台上，年迈的社会课老师还在讲着“国民税收”一类难懂的话题，不知道是因为耳背没听到铃声，还是故意装作如此。不过，已经开始叽叽喳喳的同学们早就没把心思放在课堂上了。
说来惭愧，还上小学的时候，作为坏学生的广岛真依几乎没有认真写过作业，因为反正交不交作业都会挨骂。然而，上了初中以后，我的境遇有所改变——既然稍微努力一下就可以像其他同学一样体面地坐在教室里而不是被赶出去，那么我也乐得在作业本上动笔。
话虽如此，我还是没能养成回家之后写作业的习惯。为了守护一如既往的在地板上打滚或者逗某只坏猫玩的时间，我决定不把作业带回家。因此……在理科课上写社会作业，在社会课上写数学作业之类就成了家常便饭。
今天也勉勉强强赶上了。我看着字迹潦草的的数学作业本，露出了得过且过又心满意足的笑容。
好了，接下来就是例行工作——
走到三千子的座位边，发现她正在和其他两个女生聊得火热之后，我默默站在一边等待。
“啊，是真依！”
我的雇主还是很快发现了我，对我露出阳光灿烂的笑容。
“广岛同学真的每天都来送水速同学回家啊~”
“真的真的，好善良啊~”
听着这种在小学时期绝对不会出现在我名字后面的溢美之词，我再次深刻地认识到……啊，我已经是初中生了呢。
“没有啦，三千子的母亲也有支付我报酬，我做的都是分内之事。”
收人钱财替人办事，我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多么高尚。
两位女生似乎是来找三千子聊流行话题的。看来，身体不便的她也没有遭到同学们的排挤……这种事情也轮不到我这个刚刚脱离排挤的底层学生来担心。实际上，光是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女孩露出笑容，就感觉自己所有的烦恼都能被净化，水速三千子就是拥有着这样的魔力。
“诚实点的话……”
把我和她的书包都挂在轮椅背后，我刚刚推着她走出教室，三千子就回过头，对我咯咯笑着。
“真依会帮我，应该不只是每月那几千日元吧。自从那场灾难之后，我们的心就紧紧地连在了一起，让真依没法放着我不管……好痛！”
她夸张地捂着额头。我只是轻轻地敲了她一下而已……我才不会那么过分地对待伤员啦！
“你知道吗？”我尝试给不明白金钱价值的大小姐讲道理，“一千日元就相当于街角粗点心店里的十瓶薯角，就相当于农贸市场上的八公斤卷心菜，就相当于……”
“嗯嗯……所以今天要不要来我家玩？”
她完全没听我在说什么。讲道理大失败。
“我今天还有社团活动。”
自从加入了羽毛球部以后，每周三下午都要在操场上练习。
“诶，请假不就好了。真依是对于社团活动那么认真的人吗？”
“那倒不是。”
穿过走廊的玻璃窗，我看着聚集了不少学生的操场。没看到羽毛球部的前辈们。
之所以会加入羽毛球部，是因为一个非常小的意外，抱着“既然没有社团，那么加入一个也不是不行啦”的心态。而且，我在羽毛球方面并没有展现出多少天赋，现在水平在成员之间还处于下游位置。
既然“加入也不是不行”，那么“少去一次也不是不行”。就在我思考要不要真的翘掉社团活动的时候，三千子看着我有些为难的表情，突然改了口。
“开玩笑啦……我是说，真依如果肯来我家玩的话，我也可以等你哦。”
“等我？”
“嗯，把轮椅放在树荫下，我会在旁边看着你打羽毛球的。好吗？”
看着三千子充满期待的眼神时还能拒绝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大概是不存在的。我点点头。
“只要和你母亲说一声就行。”
……
热身运动。
拿起球拍。
分组训练。
看着对面橙色短发的女孩，我感觉到一滴汗珠正顺着额头滑到脸颊。
总感觉今天比平常紧张了许多。
面对刚加入社团时就能在我不值一提的微弱帮助下击败部长的天才选手，我本就没什么胜算，所以只要干净利落地输掉就好了。但是今天，不知为何，我却有种不想出糗的心态作祟。
果然被人看着会增加压力。我偷偷地瞄了树荫下的轮椅一眼。
“加油哦！”
女孩的加油助威声从那里传来。连我这么细微的举动都发现了吗……难道三千子一直紧盯着我？感觉更紧张了。
“哦？今天的广岛同学有观众呢。”
掂量着手里的球拍，佐藤同学对我笑着。
“经常看你打球的那个高个子女生没来？”
我指的是一位留着和佐藤同学差不多长度的黑色短发的女生。我不认识对方，但经常看到她围观佐藤打羽毛球的英姿。
“比嘉的弟弟生病了，她去医院了。”
原来是姓比嘉吗？是位好姐姐呢。
“开始吧。”
不能让三千子等太久。我催促佐藤同学发球。
结果，我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输掉了比赛。
“我不服！再来！”
平日里和某只坏猫斗智斗勇所积累的韧性让我喊叫道。
很快，我连输三场，手抖得连球拍都拿不住了。
“啊哈哈哈，打羽毛球真的好快乐！”
佐藤同学畅快地大笑着。可恶，你的快乐就这样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这真的好吗？
到了交换对手的时间。我看向树荫下，却发现三千子的旁边多了一位我的熟人，让我有点在意。我找机会来到部长身边，向她请假。
“今天有朋友在等我，我可以早点走吗？”
上小学时，遇到这种情况的广岛真依绝对不敢提出自己的要求，而是会一直默默等到练习结束吧……哼哼，我真的进步了呢。
“嗯，路上注意安全哦。”
有个毫不在意自己的部员羽毛球打得好不好的闲散部长真是太棒了。我跑向轮椅。
“啊，真依回来了。”
树荫下等候的两个人都用笑容迎接我。真是幅温馨的画面，我从内心中感到感动。
“真依打球的时候很帅气哦。”
不太明白连输三场要怎样和帅气关联起来，但每周至少有一天晚上回家后被坏猫揪着耳朵灌输“听着，遇到别人称赞你，你就要……”之类的话后，即使是我也知道不应该出言反驳。
“没有啦。瑠美，你怎么来了？”
“嗯……我先是看到水速同学的轮椅停在这里，周围也没有人，所以想问问她是不是需要帮忙，然后就看到真依……”
是吗，真是心地善良的孩子啊。
“因为真依一会儿要来我家玩哦。”
不知道为什么，三千子显得有些得意。
“是这样啊。”
在更衣室换掉运动服之后，我回到她们身边，推着轮椅向校门口走去。
“要一起来玩吗？”
不经思考的话语脱口而出。
“诶？”
“诶……我就不去了吧。真依要和水速同学玩得开心哦？”
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我看到瑠美的脸颊上露出了有些为难的表情。
是啊，我又作出读不懂空气的发言了啊。
我想起了小学课堂上一个人缩在角落里的胆怯女孩。瑠美和三千子还不是好朋友，三千子邀请的是我，而我却说了那样的话……如果是其他人……其他更具有常识的人，一定可以避免这样的尴尬吧。
仅仅因为身处的境遇有所好转，就开始得意忘形，甚至忘记了自己笨拙又古怪的性格。我还真是不可救药呢。
“那个，改天真依也可以来我家玩吗？”
不知道是不是看到了我脸上显而易见的消沉表情，瑠美微笑着说。
在自以为是的广岛真依身边，围绕着这样一群温柔的人，真不知道是从哪里得来的幸运。
“嗯，好哦。”
在校门口和瑠美道别，我推着三千子，向她家的方向慢慢走去。
平时，我都是在校门口把三千子交给她的母亲。三千子的母亲是本地受人尊敬的医生，工作非常忙。即便如此，她还是抽空每天都来学习接自己的女儿。真是了不起的母亲。
一想到和父母有关的事情，我的心脏就因为某种罪恶感而抽痛。我咬住下嘴唇，强迫自己不再思考这种问题。
“在下个路口左转……这还是真依第一次来我家呢，要好好记住路线哦，以后就可以自己一个人来了。”
三千子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样。我不太明白自己以后在什么情境下需要“一个人来”她家，但还是记在心里。
“喵！”
突然，熟悉的猫叫声从路边的灌木丛中传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我硬着头皮看向那里，发现白色小猫正蹲坐在树丛的阴影里，用圆圆的蓝色眼睛盯着我。
你怎么在这里！我从三千子看不到的角度对猫姐姐拼命眨眼，而白猫却一副“我不懂你的意思哦”的模样歪着小脑袋。是真的没明白还是在装傻啊！
“哇，这里有可爱的小猫啊。”
对我们喵喵叫着博取关注的萌物自然不会逃脱三千子的眼睛。我的这位同学对猫类生物的喜爱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我记得她的文具袋上是猫图案，书包后面挂着猫吊坠，连便当盒上都有猫爪装饰。总之就是很恐怖的一个人。
“好想摸！”
说着，三千子身体前倾，就要对小猫伸出手。我按住肩膀来阻止她。
“怎么？”
“你都要从轮椅上摔下来了，安分点。”
幸好还有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作为我的武装。
“诶，可是我真的很想摸摸它。”三千子抱着我的胳膊，“妈妈都不让我养猫，说养宠物容易造成我腿上的伤口感染。”
“既然如此，接触流浪猫不是更容易感染吗？”
对不起猫姐姐，擅自把你和那些脏兮兮的流浪猫混为一谈了。我一边回忆着猫姐姐雪白到一尘不染的皮肤，一边在心里向她道歉。
“呜……真依……”
三千子明显萎靡了下来……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可爱的女孩子如此对我撒娇的场景，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嗯，某只在地上打滚，闹着晚餐不吃卷心菜的坏猫不能被算在内。这是当然的。
“喵——”
白猫盯着我们，一动不动。她的叫声和刚才有微妙的不同。
“好啦，我们不是还有预定的行程吗？快去你家里吧，不管是做作业还是玩游戏我都陪你。”
被夹在猫姐姐和三千子之间对我来说宛如走钢丝。我希望用这种方式把我们接下来的安排暗中告诉猫姐姐。
“小猫也快点回家吧，在外面久了，你妈妈会担心哦。”
尽可能地露出假笑，我模仿着对待流浪猫的口吻……同时为自己拙劣的演技感到羞愧。
听到我的话，蹲在地上的白猫终于起了身。就在我以为她听懂了我的意思要离开的时候，猫姐姐径直踱步到我脚边，紧接着——她张开嘴，一口狠狠地咬在我的小腿上。
好痛！
“真依！”
三千子见状惊叫，而猫姐姐则趁着混乱钻进了灌木丛，三两下就消失了踪迹。
“真依，你没事吧……真是的，看它那么乖巧地坐着，我还以为是只好猫，结果竟然是伤人的恶猫吗！”
低下头，我和三千子一起看着出现在我小腿上的鲜红牙印。
“要消毒……还得打狂犬病疫苗才行……我这就打电话让爸爸开车来接我们。”
她明显比我更有应对这种场景的经验。三千子的语气中充满了担心，真是温柔的孩子。
然而，随着视线从女孩焦急的表情转移到她正在微微颤抖的手上，我突然意识到，此情此景……受伤的鲜血也许唤起了三千子最痛苦的回忆。
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在血泊中挣扎的不幸身影。想到这里，我不由得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女孩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不用了。”我摇摇头，“其实，我还挺经常被猫咬的。”
这是实话。我几乎半个月就要和猫姐姐进行一次那种……充满背德感的吸血活动。
“诶……什么情况……”
“比起这个，三千子，不用害怕哦。都过去了。”
自知之明告诉告诉我，自己并不可靠。但我还是包住三千子纤细的手指，尽量安抚着她冰冷又发抖的指尖。
“……嗯。”
三千子低着头。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也不知道她正在想些什么。不过，我能感觉到她的手渐渐不再颤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