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家堡主卧那张奢华得能睡下五个人的大床上，夜晚总是上演着无声的戏剧。
温书严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上垂落的丝绸帐幔在黑暗中模糊的轮廓。身侧，隔着柔软的鹅绒被，能感受到叶澜青躺下的位置，那里只有一片刻意拉开的冰冷距离和紧致的床单褶皱。她的呼吸声很轻，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平静，像睡在悬崖边缘。
他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回放着那个画面：小小的苏娜娜被叶澜青温柔地抱在臂弯里，她低头时眼里的怜爱像月光一样纯粹温暖。那份触动真实得发烫，烫得他心脏都在悸动。他不止一次地幻想，如果此刻躺在叶澜青身边的，不是“温少”这张讨人厌的皮囊，而是真正的“他”——那个关心她、守护她的灵魂，甚至就是被她抱在怀里珍视的“苏娜娜”……她会不会也这样温柔地看着自己？那些恨意会不会消融？他们会不会……有真正长厮守的可能？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带着禁忌的甜蜜和巨大的风险。
几尺之隔，叶澜青同样睁着空洞的眼。现实的冰冷和被束缚的屈辱，让那个温暖的怀抱如同沙漠中的海市蜃楼。她想的，是彻底挣脱温家冰冷沉重的镣铐，是摆脱这令人作呕的“少夫人”流言蜚语，是以自由之身，牵着那只柔软温暖的小手——苏娜娜的手，毫无顾忌地穿梭在霓虹城的暗影里，真正并肩守护这座她或许已不再眷恋、却无法抛弃的城市。苏娜娜那纯净的治愈之光，是她黑暗深渊里唯一能抓住的绳索。
同床异梦，咫尺天涯。
……
一个难得的周末清晨，叶澜青没有像往常一样被管家召唤。她换上了一身简单的便装——当然，是温书严“特批”的、符合他某种古怪审美的“学院风”连衣裙——找到了正在花园小亭子里笨拙地用勺子戳着精致早餐松饼的苏娜娜（温书严正努力适应小萝莉的精细动作）。
“娜娜，”叶澜青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小萝莉齐平，努力挤出一点轻松的笑意，“今天……能请你去我家玩吗？”
温书严（苏娜娜）正被松饼粘住勺子而懊恼，闻言猛地抬起头，异色的大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惊喜的光芒！“呀！真的吗？要去叶姐姐家玩！” 他/她立刻扔下那个捣乱的勺子，扑过去就拉住叶澜青的手，小小的身体兴奋地晃荡着。去老婆真正的家！了解她生活的另一面！这是天赐良机！温书严内心的小人儿激动得手舞足蹈。
叶澜青看着苏娜娜那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欢喜，心头的阴霾似乎被驱散了一些，眼底也染上真实的暖意：“嗯。”
老城区的街道狭窄而拥挤，空气中弥漫着廉价机油、路边摊食物和旧房子的霉味。墙壁上覆盖着厚厚的藤蔓和斑驳的涂鸦，与温家堡所在的中央区宛如两个世界。叶澜青牵着小小的苏娜娜，七拐八绕，最终走进一栋破旧的筒子楼，楼道里光线昏暗，墙壁剥落。
推开位于三楼角落的一扇漆皮剥落的木门，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混合着陈旧的家具气息扑面而来。小小的屋子收拾得很干净，但掩饰不住家徒四壁的拮据。一个面容憔悴、身形瘦削的中年女人正艰难地弯着腰，在狭窄的灶台边熬药。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看到叶澜青时亮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忧愁覆盖。
“青……青青回来了？”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沙哑无力。
“妈，是我。”叶澜青的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带着小心翼翼的安抚。她拉着好奇打量四周的苏娜娜走进门，“这是我朋友，苏娜娜。”
“阿姨好！”温书严（苏娜娜）立刻扬起最可爱乖巧的笑容，奶声奶气地打招呼。
“哎…好孩子…”女人（叶母）勉强挤出一丝笑，目光在苏娜娜那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精致小裙子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茫然。
叶澜青走到母亲身边，帮她搅了搅药罐，然后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个沉甸甸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牛皮纸信封。里面是厚厚一沓崭新的钞票。
“妈，这个月的生活费。”她将信封塞进母亲枯瘦、布满老茧的手里，声音刻意放得轻松，“还有，我找了份……很好的兼职工作，老板人不错，薪水很高。这些钱你先拿着，不够再跟我说，别省着，也别……”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别再去接那些洗盘子的零活了。”
叶母捏着那厚厚一沓钱，并没有预想中的欣喜。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女儿的脸，又慢慢移到她身上那件虽然好看但肯定不便宜的裙子上。突然，一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从她干裂的嘴唇里吐了出来，带着惊疑和巨大的恐慌：
“青青……你……你是不是……去了温氏集团？”
空气仿佛瞬间冻结！
叶澜青的身体猛地僵直！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她下意识地想否认：“妈，你……”
“是不是给那个温家少爷……当跟班了？！”叶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她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那沓沉重的钞票“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散落开几张鲜红的纸钞。她猛地抓住叶澜青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浑浊的眼泪滚滚而下，“街坊邻居都传疯了！说你……说你被姓温的看上了！天天跟着他……青青！你怎么能……怎么能去那里？！那个地方会吃人的啊！那个姓温的小畜生……”
后面那些充满恐惧和乡村妇女最直接、最粗粝的痛骂，像冰冷的刀子，一刀刀捅在叶澜青身上，也捅在旁边装小孩的温书严（苏娜娜）心上。
叶澜青没有辩解，也没有流泪。她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任由母亲抓着她摇晃、哭骂。那张清丽的脸庞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种极致的苍白和麻木。比在温家堡承受的所有屈辱加起来都要深沉、都要冰冷百倍的绝望和……崩塌感，从她那双骤然失去所有光亮、变得死寂的眼眸里弥漫开来。
原来，在这个她拼尽全力想要保护、想要维持最后一点体面的地方，她的“努力”，她的“牺牲”，在母亲和周围人眼中，就是如此不堪！就是如此下贱！甚至成了她被温书严“霸占”的铁证！
温书严（苏娜娜）小小的身体绷紧了。他/她看着叶澜青那瞬间死寂下去的眼神，看着他/她“老婆”身上那件自己亲自挑选、此刻却成了巨大讽刺的裙子，看着地上散落的钞票……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和酸楚猛地冲上心头！不是作为“温少”被辱骂的愤怒，而是对那个在校园里散播流言、将叶澜青最后一块遮羞布也彻底撕碎、将她母亲推入绝望深渊的罪魁祸首的滔天怒火！
他/她小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柔嫩的掌心。
“叶姐姐……”苏娜娜（温书严）用小手指轻轻拉了拉叶澜青冰冷的裙摆，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孩童被吓到的哭腔和担忧，“姐姐……你怎么了？我们走吧……娜娜害怕……”
叶澜青仿佛被这一声惊醒。她死寂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看向脚边小小的苏娜娜，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混杂着屈辱、崩溃、最后一丝强撑的坚强，以及……对这份纯粹关心的难以承受。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颤抖得像是要断裂。她没有再看地上散落的钱，也没有再回应母亲的哭骂，只是用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语气说：
“妈，你……好好休息。改天……我再来看你。”
然后，她几乎是半强迫地，拉着小小的苏娜娜，逃也似的冲出了那个弥漫着绝望药味和刺耳哭骂的狭小空间。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楼道昏暗的光线下，叶澜青背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往下滑。温书严（苏娜娜）眼疾手快地用自己小小的身体试图撑住她，但力量微乎其微，只能焦急地看着她。
叶澜青没有哭出声，只是肩膀剧烈地颤抖着，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渗出更深的血丝。那是一种无声的、濒临崩溃的哭泣，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
温书严（苏娜娜）的心被狠狠揪住了。他看着叶澜青此刻脆弱无助、尊严被彻底击碎的样子，一股强烈的决心如同岩浆般在他心底翻涌沸腾！
校园……流言……肇事者……
那个藏在学生之中、用恶毒言语作为武器、差点将叶澜青和她母亲彻底推向深渊的杂碎！
他/她（温书严/苏娜娜）那张稚嫩可爱的脸上，第一次掠过一丝与年龄和外貌截然不符的、冰寒冷厉的杀意。
无论你是谁，无论你背后是谁……
你死定了！
冰冷的晨曦透过巨大落地窗，给温书严那张铺满昂贵文具却空空如也的课桌镀上一层虚伪的金光。叶澜青安静地坐在他旁边的位置上，像一尊被抽走灵魂的美丽瓷器。她低垂着头，机械地翻动着温书严那些崭新的课本，用清秀的字迹在空白处写下清晰易懂的注解——一如往常，扮演着温少沉默高效的学习助理。但这沉默之下，是昨晚那场灾难性“拜访”后残留的冰冷死寂。她的眼神空洞，动作间带着一种精疲力竭的麻木，仿佛随时都会碎裂。
温书严靠在宽大的真皮椅背上，闭着眼，呼吸均匀，仿佛真的在补眠。但他放在桌下、紧握成拳的手，指节早已捏得发白。他需要证据，需要亲眼看看，到底是哪些杂碎，用怎样肮脏的手段，把他珍视的人逼到这种境地！他需要知道敌人的名字、面孔，然后……让他们付出百倍的代价！
时间一点点流逝，课堂上枯燥的噪音成了最好的掩护。终于，他敏锐地捕捉到身边衣料摩擦的轻微窸窣声——叶澜青起身了。脚步声带着沉重的疲惫，向外走去。是去“解手”吗？还是在外面透口气？
温书严耐心地等待了几秒，直到那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他依旧闭着眼，保持着“熟睡”的姿态，但眼睑之下的眼球却在快速、紧张地滚动着。他不敢睁眼，只依靠听觉去捕捉那些细微的动静。
来了。
先是几声压抑的、带着浓厚妒忌和恶意的嗤笑声从后排传来。接着是刻意放轻、却依旧清晰可辨的脚步声，鬼鬼祟祟地靠近叶澜青的位置。
“嘘……动作快点……”
“那个贱人出去了……”
“来来来……”
温书严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他强迫自己继续装睡，呼吸却不由自主地微微急促起来。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像是某种尖锐物体在光滑桌面上划动。
“**” “不要脸” “温少玩物” ……
刻薄恶毒的字眼，即使不用看，也像毒蛇一样钻进温书严的耳朵！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他的心上！他甚至能想象出那些扭曲丑陋的笔划！
“嘻嘻，再画个狗链子……”
“对对！写上‘温少专属**’！”
伴随着更加恶心的哄笑，笔尖划动的声音更加肆无忌惮。
“哎，你们说，她昨晚是不是又被温少……”
“肯定啊！看她今天那副死样子，活像被……”
污秽不堪的揣测肆无忌惮地响起。
温书严胸口剧烈起伏，一股狂暴的杀意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他猛地睁开一条眼缝！刺骨的寒意和怒火瞬间烧红了他的瞳仁！
他终于看清了！
就在叶澜青的课桌旁，围拢着几个穿着同样昂贵、剪裁精良校服的女学生。为首的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王莉莉！
那张曾经对他笑得谄媚、极尽讨好的脸蛋，此刻却扭曲着，充满了因嫉妒而发酵的丑陋和刻薄！她手里拿着一支亮闪闪的银色油性笔，正得意洋洋地在叶澜青桌面中央画着一个极其猥琐、带着项圈和锁链的、象征女性的符号，旁边还用夸张的花体字写着——“温少的便器”！她旁边那几个，也都是他记忆里曾经鞍前马后、一口一个“温少”叫得亲热的跟班！此刻她们脸上闪烁着同样的兴奋和恶毒，有人拿着口红在桌面角落涂画不堪的字眼，有人正撕下叶澜青刚写好的笔记揉成一团……
竟然是她们！
温书严的脑袋“嗡”的一声！一股滚烫的血气直冲天灵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拳头攥得骨节爆响！那些曾经对他俯首帖耳、极尽谄媚的嘴脸，此刻竟是伤害叶澜青、逼得她和她母亲几乎崩溃的直接爪牙！就因为嫉妒？就因为叶澜青取代了她们自以为的“位置”？！
“操！老子弄死你们！！！”** 一声暴怒的咆哮几乎要冲破喉咙！
就在他身体绷紧、即将如同被激怒的狮子般弹起的刹那！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猛地从脊梁骨窜上大脑！王莉莉那张带着快意笑容、写着“温少的便器”的课桌画面，与昨晚叶母绝望哭喊、叶澜青那死寂空洞的眼神，瞬间重叠！
不行！
不能在这里！不能是现在！
如果他以“温少”的身份暴怒而起，当场把这些女人打个半死，会发生什么？只会坐实叶澜青“因妒生事”、“恃宠而骄”的传言！只会让那些不堪的流言变得更加猛烈、恶毒！只会让叶澜青在所有人眼中，包括在她自己眼中，彻底沦为依附于他淫威的、更不堪的工具！
那样做，根本不是救她，是把她推向更深更绝望的深渊！是彻头彻尾的愚蠢！是正中这些贱人下怀！
“冷静……温书严……冷静……”他如同溺水般，在心中对自己疯狂呐喊。狂怒的血液在血管里咆哮奔涌，几乎要将他撕裂！但他死死咬着牙，牙龈几乎渗出血腥味！他强迫自己那因愤怒而绷紧如铁的肌肉，一点、一点地松弛下来。
他重新闭上眼睛，将那条愤怒的眼缝彻底合死。只是那放在桌下的拳头，指甲早已深深陷进了掌心柔软的皮肉里，传来钻心的刺痛，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炸裂的杀意。
“搞定！快走快走！”王莉莉似乎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轻佻地吹了声口哨，将油性笔随手扔在叶澜青摊开的书本上，留下一个油腻的黑印。她临走前甚至还故意用高跟鞋尖踢了那张写满屈辱字眼的课桌一脚，发出不大不小的“哐当”一声，引得周围几个同学侧目。几个女跟班嘻嘻哈哈地簇拥着她，像一群得胜归来的秃鹫，扬长而去。
温书严依旧“沉睡”着。只是那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着。
脚步声很快又回来了，带着熟悉的疲惫和一丝刻意放轻的谨慎。是叶澜青回来了。
温书严能清晰地听到她的脚步在课桌旁停顿了一下。空气瞬间凝固了。哪怕不睁眼，他也能想象到她此刻的表情——看到那些污言秽语时，瞬间褪尽血色的脸，和那双瞬间重新冻结、死寂得如同寒潭深渊的眼眸。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然后，是极其轻微的、仿佛怕惊动谁的抽泣声，被她强行咽了回去。
温书严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
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在收拾被弄乱、被污损的东西。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沉重的绝望。没有质问，没有哭泣，甚至没有愤怒。只有一片令人心碎的冰凉死寂。
温书严依旧闭着眼，装睡。但他的胸腔里，那滔天的怒火并未熄灭，反而在极致的压抑下，如同被浇筑进熔炉的钢水，开始冷却、凝固、塑形，最终化作一种阴冷到骨髓里的、带着血腥味的决心。
王莉莉……
还有那几个不知死活的贱人……
一笔一笔，都记下了。
温书严缓缓地、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一下“睡姿”，仿佛只是睡梦中无意识的翻身。他微微蜷缩的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冰冷的桌面。
那节奏，如同死神的倒计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