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的黑暗,是星见意识回归的第一个囚笼。
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种被碾碎又强行粘合的剧痛,在颅骨深处疯狂凿击。每一次心跳,都像有烧红的铁钎贯穿太阳穴,将脑髓搅成混沌的浆糊。更深处,是灵魂被撕扯的空洞,仿佛五脏六腑连同精神一起被掏空,只剩下一个干瘪的壳,在绝望的边缘飘荡。
“咳……” 一声压抑的呛咳,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涌上喉头。她猛地睁开眼,视线却模糊得如同隔了毛玻璃,只有一片浑浊的、晃动着的昏黄。那是摇曳的油灯光晕,微弱得随时会熄灭。
“小姐!” 小葵嘶哑惊惶的声音刺破寂静,一张憔悴得脱了形的脸猛地凑近。星见能看清她眼底蛛网般的血丝,还有那深陷眼窝里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和疲惫。小葵的手冰凉,带着湿漉漉的冷水气息,颤抖着用一块粗硬的麻布擦拭星见的眼角——那里,温热的、粘稠的液体正不受控制地蜿蜒而下。
是血。源自那熔金般的瞳孔。
每一次试图凝聚意识,试图回想父亲胸前那撕裂一切的恐怖伤口,试图回忆自己指尖曾不顾一切涌出的金光……剧烈的眩晕和针扎似的锐痛便席卷而来,将她重新拖回黑暗的深渊。她只能徒劳地张嘴,发出微弱如蚊蚋的嘶气声。
“别动,小姐,千万别动!”小葵的声音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将沾血的布巾浸入旁边的铜盆,清水瞬间晕开刺目的红。她拧干布巾,又慌乱地扑向房间另一侧的地铺。
那里,源一郎无声无息地躺着,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朽木。胸口的白布绷带早已被深褐近黑的血痂浸透,硬邦邦地贴在伤口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起伏,都牵动着绷带边缘渗出一丝浑浊的暗红。他脸色蜡黄,嘴唇干裂起皮,深陷在昏迷的泥沼里,只有额头上不断沁出的、冰凉的虚汗,证明这具身体还在与死亡拉锯。
小葵跪坐在他身边,动作因疲惫而显得僵硬迟滞。她小心地用湿布浸润他干裂的嘴唇,又用另一块稍微干净的布擦拭他额头的冷汗。她的眼神死死盯着那可怕的伤口绷带,身体微微颤抖,像是在用尽全身力气压制着巨大的恐慌。她口中不断重复着刚从武士那里死记硬背下来的零碎知识:“……要通风……不能闷……布要煮过……伤口……伤口不能见风……” 语无伦次,却成了支撑她此刻不崩溃的唯一咒语。
纸拉门外,压抑的、充满恶意的低语如同阴冷的毒蛇,丝丝缕缕钻进房间。
“……妖异!定是她那双邪眼招来的灾祸!井伊大人何等尊贵,都护不住……”
“源一郎也是昏了头!把那妖物当神迹供奉……现在好了,主家死了,他自己也……”
“家主(祖母)说得对!留着就是祸根!井伊大人死了,我们源家这点微末身份,谁还会在意一个护卫的死活?更别提那妖女!”
“不如……趁着都伤了……按老规矩……”
“驱邪!必须请神官来祓禊!把污秽彻底清除!”
那声音越来越大,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狂热。星见费力地转动眼珠,模糊的视线里,纸门上投下几个扭曲晃动的黑影,如同择人而噬的恶鬼。恐惧,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恐惧,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压过了她肉体的剧痛。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源一郎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阵可怕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他蜡黄的脸颊陡然泛起一层不祥的潮红,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剧烈抽搐!
“父亲!” 小葵魂飞魄散,扑上去想按住他。
“呃啊——!” 源一郎的身体在剧烈的痉挛中弓起,一口带着腥臭味的暗红色血块猛地从他口中喷出,溅了小葵满身!那血块黏稠得如同腐败的淤泥。喷出这口血后,他绷紧的身体骤然一松,头猛地歪向一边,那微弱得几乎消失的呼吸,彻底断绝了!
时间凝固了。
小葵僵在原地,脸上身上都是温热的污血,瞳孔放大到极致,茫然地看着父亲瞬间失去最后一丝气息的脸。
“不……不……父亲……” 星见的灵魂在无声地尖叫,金瞳因极致的惊骇和绝望猛地爆发出最后一丝微弱的光芒,随即被更汹涌的黑暗和剧痛吞噬。她眼前彻底一黑,意识沉入无边死寂。
“哗啦——!”
刺耳的碎裂声将星见从无意识的深渊边缘狠狠拽回。刺骨的冷水兜头泼下,激得她一个寒噤,残存的精神力刺痛如同针扎。
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野里,狭窄的家中已是一片狼藉。那个装着她和小葵省下口粮熬煮的、仅剩的米粥陶罐,正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粘稠的米粒混着灰土,一片污糟。祖母——源家如今地位最高的女人,穿着深色吴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着冷酷的决绝——正拄着拐杖,像一尊冰冷的石像矗立在房间中央。她身后跟着两个神情麻木、孔武有力的旁支族人,还有一位穿着白色狩衣、手持驱邪幡和神乐铃的神官,脸上挂着一种职业性的、居高临下的肃穆。
“污秽之物!” 祖母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冰凌,拐杖重重顿地,指向星见,“睁开你的妖眼看看!你父亲,源家的武士,因你招致的灾厄,如今命悬一线!井伊大老何等尊贵,都因近你身侧而殒命樱田门外!你还要将这灭门之祸带到几时?!”
小葵像护崽的母兽,张开双臂死死挡在星见和源一郎的地铺前,她单薄的身体因愤怒和恐惧剧烈颤抖,声音却异常尖锐:“老夫人!老爷还在!小姐她不是妖异!井伊大人是尊攘派的逆贼所害,与小姐何干?!你们不能……”
“闭嘴!贱婢!” 一个旁支族人粗暴地打断她,上前一步就要推开小葵,“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滚开!” 小葵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猛地撞开那族人伸来的手,踉跄着抓起地上一片锋利的陶罐碎片,胡乱地挥舞着,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像濒死的狼,“谁敢动小姐和老爷!我跟你们拼了!” 碎片的边缘在她自己紧握的手掌上划开一道血口,她却浑然不觉。
神官微微皱眉,似乎对眼前的混乱场面感到不悦,他晃了晃手中的神乐铃,发出清脆却冰冷的叮当声,口中开始吟诵古老的、充满排斥意味的祓词:“……黄泉污秽,现世灾厄……邪祟退散……” 声音在压抑的房间里回荡,如同死亡的宣判。
祖母的眼中没有丝毫动摇,只有更深的厌恶:“执迷不悟!源一郎若死,便是天诛!这妖女,今日必须祓除!动手!”
两个族人面露凶光,再次逼近。小葵绝望地挥舞着碎片,退无可退。星见躺在冰冷潮湿的地铺上,泼洒的冷水浸透了单薄的衣物,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金瞳因愤怒和极致的虚弱而微微震颤,视野边缘闪烁着不稳定的光斑。她看着小葵颤抖却倔强的背影,看着祖母冰冷无情的脸,看着那晃动不休、仿佛要摄走她魂魄的神乐铃……一股冰冷的、比死亡更深的绝望攫住了她。难道拼尽一切,也改变不了这注定的结局?
就在一个族人的手即将抓住小葵头发的一刹那——
“呜——呜——呜——!”
凄厉尖锐的螺号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町内的死寂!那声音如同鬼哭,一声紧似一声,带着令人心悸的恐慌,瞬间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浪人!是浪人抢粮队!快跑啊!” 惊恐万分的嘶吼声紧接着从屋外的街道上炸开!
房间内剑拔弩张的气氛骤然冻结。祖母脸上的冷酷瞬间被惊惶取代,两个族人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连神官诵念祓词的声音都戛然而止,脸上只剩下对混乱和暴力的本能恐惧。
机会!
星见不知道哪里涌出的力气,或许是求生的本能,或许是残存精神力的最后一次爆发。她猛地侧头,对着近在咫尺的小葵,用尽全身力气,从嘶哑的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微弱却清晰:
“门……闩!”
小葵浑身一震!她瞬间明白了星见的意图。趁着屋内众人被突如其来的警报惊得心神失守的刹那,她如同离弦之箭,猛地转身扑向被粗暴拉开的纸拉门!她的动作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在扑出去的同时,反手狠狠地将门向内拉拢!
“哐当!” 门扇重重合拢!
“该死的贱婢!” “开门!” 反应过来的祖母和族人发出惊怒的咆哮,扑过来捶打拉门。
门外,小葵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顶住门板。她背靠着门,胸膛剧烈起伏,脸上混杂着泪水和汗水,眼神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门内侧的插销——一根粗重、却因年久失修而略显松动的老旧木门闩。
“小姐!” 小葵嘶声喊道,带着孤注一掷的信任。
门内,星见的手艰难地抬起,指尖颤抖着,触碰到了冰冷的门板。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门板另一侧传来的疯狂撞击和叫骂,每一次撞击都像重锤砸在她的心上。金瞳深处,最后一丝微弱的金光艰难地亮起,如同风中残烛。剧痛再次袭来,但她死死咬住下唇,将全部残存的精神力,如同涓涓细流,不顾一切地导向指尖接触的门闩位置。
这一次,目标清晰无比——不是创造,不是修复复杂的生命,仅仅是让那根门闩内部腐朽的木质纤维,重新紧密结合!
微弱的金光在指尖与门板接触点一闪而逝,快得几乎无法捕捉。没有惊天动地的变化,只有门闩本身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枯木被挤压的“咯吱”声。
门外,正用肩膀猛撞木门的族人一个趔趄,预想中门闩断裂、门户洞开的情况没有发生。那看似朽坏的门闩,此刻竟异常牢固地卡在槽中,纹丝不动!
“混蛋!怎么回事?!” 族人又惊又怒,更加疯狂地撞门。
门内,星见指尖的金光彻底熄灭。仿佛最后一点生命力也被榨干,她眼前彻底陷入黑暗,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意识沉沦前,只听到小葵隔着门板传来的、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的嘶喊:
“滚!你们休想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