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黑暗,如同凝固的墨汁,包裹着“流浪方舟”这艘伤痕累累的巨舰。它静静地悬浮在未知空域的虚空中,失去了引擎的轰鸣,失去了护盾的光芒,如同一座被遗忘的、巨大的金属坟墓。只有舰体内部零星闪烁的应急灯光和偶尔划过的维修机器人轨迹,证明着其内部尚存一丝微弱的生机。
时间在绝对的寂静与缓慢的修复中悄然流逝。没有日月更替,只有冰冷的时间计数器和每个人心中沉重的倒计时,提醒着他们资源正在一点一滴地消耗,生存的压力与日俱增。
“静滞庭院”成为了方舟上唯一相对稳定、甚至散发着微弱希望光芒的区域。那棵“星火古树”在吸收了之前爆发残留的能量后,确实进入了一种奇特的活性复苏状态。它不再仅仅是散发温和的生命能量,其根系般的能量须蔓正以极其缓慢但确实可见的速度,沿着玉石墙壁和金属结构蔓延,如同生命的脉络,修复着回廊本身的创伤,并散发出一种能安抚灵魂、加速伤口愈合的特殊生物场。
维娜和茜尔就沉睡在这片场域的核心。维娜胸口的创伤在古树能量和伊莎的精心调理下,终于开始真正意义上的愈合,新生的银灰色鳞片覆盖了狰狞的伤口,虽然依旧脆弱,但生命体征已趋于稳定。只是她的意识依旧深陷于昏迷的泥沼,噬星之瞳紧闭,仿佛在进行一场漫长而艰难的内在修复与整合。那枚融入她体内的奥伯隆核心碎片,如同沉睡的火种,与古树、与整个方舟弥漫的微弱星火能量产生着极其缓慢的共鸣。
茜尔的恢复则更为直观。她庞大的身躯趴在特制的平台上,暗金色的鳞片在古树柔和的光晕下,逐渐恢复了往日的金属光泽。那些撕裂伤和灼痕在缓慢收口,最令人惊奇的是,她身上那新生的、流淌着星辉的熔岩纹路,虽然依旧黯淡,却不再像之前那样狂躁不稳定,而是如同呼吸般,随着古树的能量韵律极其微弱地起伏着,仿佛在进行一种本能的能量调和。她偶尔会发出低沉的、带着舒适意味的咕噜声,巨大的龙尾无意识地轻轻摆动,显示着她的身体正在从透支的边缘被一点点拉回。
伊莎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她的“星语者”力量与古树的能量场产生了奇妙的协同效应,如同最精密的织网,梳理着维娜和茜尔紊乱的灵魂波纹和能量流动。卡戎则每天都会过来,用他那套古老而严苛的方法,检测两者的血脉活性和能量核心的稳定性,记录下每一个细微的变化,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但眼中的凝重始终未减。
老莫来得次数不多,但每一次停留的时间都很长。他沉默地站在回廊边缘,看着沉睡的维娜和茜尔,看着那棵缓慢复苏的古树,眼神复杂。有庆幸,有期盼,但更深处的,是挥之不去的忧虑和沉重的责任。方舟的现状,如同一块巨石,死死压在他的心头。
…
方舟的其它区域,则远没有“静滞庭院”这般相对宁静。
资源配给制度已执行到最严苛的程度。食物合成机超负荷运转,产出的营养膏味道寡淡,仅能维持最基本的热量需求。循环水系统不时发出警报,净化滤芯的损耗速度远超补给能力。能源更是被严格管控,除了生命维持和必要的维修,大部分非核心区域已陷入黑暗和寒冷。压抑和绝望的气氛,如同蔓延的霉菌,在幸存者中悄然滋生。
临时指挥中心设立在相对完好的舰桥附属舱室内,气氛同样凝重。老莫、雷克斯、莉娜以及几位幸存的部门主管围坐在一张布满划痕的金属桌旁,屏幕上显示着令人焦虑的数据。
“食物储备最多再维持十个标准日。水循环系统三个关键节点需要更换,但我们没有备件。”后勤主管的声音干涩,“医疗区的镇痛剂和抗生素已经见底,重伤员的感染风险急剧升高。”
“工程部报告,主结构十七处断裂带只能进行临时加固,强度不足百分之三十。外部传感器阵列损毁百分之七十,我们几乎成了瞎子。”工程主管脸色灰败。
最糟糕的消息来自雷克斯:“派出的最后三艘长程侦察艇…全部失联。这片空域…似乎存在某种强烈的空间干扰,常规通讯和导航手段几乎失效。我们…彻底迷失了。”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他们暂时摆脱了追兵,却陷入了更可怕的困境——资源枯竭、迷失方向、孤立无援。
“我们必须找到出路!”一位年轻的气象学家(方舟上收容的某个毁灭文明的幸存者)激动地拍着桌子,“不能坐以待毙!应该集中所有剩余能源,尝试修复一门引擎,哪怕只能进行短途跃迁!”
“修复?拿什么修复?”工程主管冷笑,“核心动力室像个破筛子!没有材料,没有设备,强行修复只会引发更大的灾难!还不如想办法寻找可采集资源的行星或小行星带!”
“寻找?怎么找?我们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另一位主管反驳道。
争论开始变得激烈,压抑已久的恐惧和绝望转化成了焦躁与相互指责。不同的生存理念、不同的种族背景、不同的利益诉求,在这绝境中被放大。
老莫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知道,内部矛盾正在激化。有些人主张冒险一搏,有些人倾向于保守固守,更有一些隐秘的势力,似乎在暗中串联,对将大量资源投入“静滞庭院”和那两个“来历不明的龙”表示不满。
“够了。”老莫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的争吵。他目光扫过众人,疲惫却锐利:“冒险修复引擎是自杀。盲目寻找资源是赌命。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也是必须做的,是生存下去,等待转机。”
他的目光投向虚拟星图那片代表未知的黑暗:“转机可能来自外部,也可能…来自内部。”他意有所指地顿了顿,“‘静滞庭院’的能量场修复效果,虽然缓慢,但确实存在。这是我们现在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希望。所有资源,必须优先保障那里的稳定和…她们的恢复。”
这话一出,几位主管的脸色明显变了。尤其是那位负责后勤的、皮肤呈岩石质感的硅基生命主管,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长官,我理解您的想法。”硅基主管沉声道,“但是,将所剩无几的资源倾斜给两个…未知因素,而让数千名船员忍受饥饿和伤痛,这是否…过于冒险?万一她们无法醒来,或者醒来后并无用处,我们岂不是…”
“没有‘万一’!”老莫猛地打断他,眼神骤然变得冰冷如刀,“这是命令!不是讨论!执行!”
硅基主管低下头,不再说话,但紧握的拳头显示着他内心的不忿。
会议在不愉快的气氛中结束。老莫看着众人离去的背影,尤其是那位硅基主管,眉头紧紧锁起。他感觉到,一股不安的暗流,正在方舟这艘濒临沉没的破船下涌动。
…
夜深人静(方舟内部模拟的周期),维娜的医疗舱内。
伊莎刚刚完成一轮灵魂抚慰,疲惫地坐在一旁冥想恢复。卡戎也已经离开,回他的实验室分析最新的血脉数据。
沉睡中的维娜,意识并非一片空白。她仿佛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由温暖星光构成的海洋深处。奥伯隆核心碎片的力量如同导航灯,引导着她的意识碎片在破碎的记忆和浩瀚的星火信息流中飘荡、重组。
她“看”到了更多关于奥伯隆和星火之源的碎片化记忆…关于一个辉煌而古老的龙族文明…关于一场席卷星海的、对抗“终焉回响”的惨烈战争…关于星环议会庭最初的理念与后来的堕落…关于沙伦在千针石林孤独的研究与绝望的发现…
这些信息庞大而混乱,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脆弱的意识壁垒,带来剧烈的痛苦,却也让她对自身背负的宿命有了更深的、模糊的认知。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冰冷恶意的窥探感,如同毒蛇般,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了这片星光海洋!
这恶意并非来自星火之源本身,而是来自…外部!它试图干扰她的意识重组,甚至…植入某种扭曲的意念!
“是谁?!”维娜的意识在星光海洋中发出无声的尖啸!噬星之瞳的本能瞬间被激发,幽蓝的光芒在她意识深处亮起,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狠狠斩向那股恶意的窥探!
嗤——!
一声无声的精神层面的碰撞!那股恶意窥探似乎没料到维娜在沉睡中仍有如此敏锐的反击,瞬间如受惊的毒蛇般缩回,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维娜的意识也因此受到了剧烈的震荡,星光海洋变得混乱不堪,重组过程被迫中断!她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仿佛灵魂再次被撕裂!
“呃啊!”医疗舱中,昏迷的维娜猛地抽搐了一下,眉头紧紧皱起,嘴角溢出一丝淡金色的血液!
“维娜!”伊莎瞬间被惊醒,扑到床边,温和的星光力量立刻笼罩住维娜,安抚着她剧烈波动的灵魂,“怎么了?感觉到什么了?”
维娜无法回应,再次陷入了更深层次的昏迷,但她的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
伊莎的脸色变得极其凝重。她敏锐地感知到,刚才有一丝极其隐晦的、带着敌意的精神波动一闪而逝。有人…在试图对维娜不利?!在这艘与世隔绝、理应同舟共济的方舟上?!
她立刻将这一发现通过加密频道报告给了老莫。
…
同一时间,方舟下层,某个废弃的物资仓库角落。
一道笼罩在阴影中的、皮肤如同粗糙岩石的身影(正是那位硅基主管),缓缓收回了按在一块不起眼的、似乎已报废的通讯中继器上的手。他覆盖着矿物结晶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如同黑曜石般的眼中,却闪过一丝惊疑和…更深的寒意。
“竟然…能察觉到…还进行了反击…”他低声自语,声音如同岩石摩擦,“奥伯隆的遗产…果然不能以常理度之。看来…计划需要调整了。”
他悄无声息地融入阴影,消失在了错综复杂的管道深处。
…
老莫在指挥中心接到伊莎的报告,脸色瞬间阴沉如水。内部…果然出现了问题!而且目标直指维娜!是因为资源分配的不满?还是…有更深层的原因?比如…星环或者收藏家渗透进来的间谍?
他立刻下令雷克斯和莉娜,暗中加强对“静滞庭院”和维娜、茜尔的守卫,并秘密调查近期所有异常的能量波动和人员动向。
然而,方舟内部派系林立,结构复杂,排查工作如同大海捞针,进展缓慢。
外有未知空域的危险,内有资源枯竭的压力和潜伏的恶意…方舟这艘承载着最后希望的破船,在短暂的喘息之后,已然陷入了更加复杂、更加危险的内外交困之境。
而沉睡的星火,尚未意识到,苏醒之后,她们要面对的,将是一个远比外部追杀更加错综复杂、暗流汹涌的…微缩宇宙。希望的余烬仍在闪烁,但阴影,也已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