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打开住所的大门，我一如往常地去检查她的情况。
户外的空气突如其来的有些生寒，整座城市的气氛令人联想到不治之症。
——枯败，刺骨，衰弱。
只要静静的等待，所有的一切，包括那浓荫蔽日的森林与宽阔无垠的镜湖，都会如同腐烂的苹果一般死去。
在这病入膏肓的世界里，仿佛唯有呼啸的狂风能带给我活着的感受。
所以，这就是所谓的病态。
我清楚这病症的来源，但我却无法对她诉诸斥责。
<抱歉，最近我很难调动的了北极了。>
真是不可思议，她的声音已经变得和歌声一样动听。这可不是什么比喻，不管是谁来听，她现在都只是在歌唱而已。
奇妙的是，我并不反感她的声波。甚至能理解个中含义。
“意料之中，可我不理解的是你为什么要这样拼命？你明明已经是这颗星球的最高等生物了，这样的退化毫无意义可言才对。”
她的表情十分认真，语气平静。
<我没有去想那么多，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而已。>
可是当时的我并没有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是吗，也就是说，你想变成人类对吧。”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我如释重负的问她。
她点了点头，虚弱地坐在地上。
这大概是我们第一次心意相通吧。
她越是对人类心生向往，北极就越是排斥她。
而现在她理想中的转变已到达尾声，毫无疑问那是如诅咒一般，绝对无法逆转的弱化。
她所拥有的是名为感情的心。
是这颗星球上不再存在的，最后一颗心。
这并非是因环境的不可抗力造就的，而是她自发产生的愿望。
因此虽然我对人类仅有憎恶之情，唯独她我不能去批判。
那么至少，如同机械般行尸走肉的我。
也想为这位美丽的少女做些什么。
把她从这里送出去后，只要我成为她就好了。
做好心理准备来到这里的，本来就只有我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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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中，开始下起一年未见的雪。
我放下手中的箱子，神情恍惚地向月亮张望。
仔细计算一下，我已经有七天没与她说过话了吧。难得的违背了自己的习惯，没日没夜地筹集材料就是为了眼前这个大家伙。
“氢、氧、氮、以太，应该都够用了。启动测试.....嗯，没有问题。”
皇天不负有心人，飞行艇的指示灯全票通过。
粗糙的设置好航线之后，我艰难地从狭小的驾驶舱中爬了出来。
“看来，我也许有修理的天赋啊。接下来......嘿咻，该去找她了。”
抹去防护服面罩上的积雪，北极的重力似乎已与地球无异。
高耸入云的森林随风消散，波澜不惊的镜湖涣然冰释。
分不清楚是白天还是黑夜了。循着鸢尾花的光亮，我找到了瘫在花田里的她。
那副躯体一动不动，虚弱到仿佛从来都没有过生命一般。
如果自身的视野就是世界的一切，那么世界的确此刻正在沉睡。
宛如一场永恒的沉眠。孤立无援的等待着终焉。那种事情，向来不在我的允许范围之内。
原本还担心冰雕的重量自己会应付不过来，好在她对自己的改造很彻底，怀中传来的轻柔触感告诉我，这只不过是个少女而已。
踏入高达一米的积雪里，我仅仅依赖着记忆，在冰天雪地中返程。
零下四十度的严寒中，她温暖的体温却能不可思议的传到我的指尖。
——原来如此，你都这么......
之前还是白如玉雪的发丝，如今也慢慢转化为了亚麻色。
——都这么不遗余力了。
我只能看着意识模糊的她，来补充即将力竭的体力。
——已经完全变成人类了啊。
她的脸上好像浮现出来难得的微笑。
那种满足的表情，和我很像。
即使只是无言，这段沉默却一点也不难熬。
我忍不住心想，假如。
假如我和她只是普通的人类，在地球圈普通的相识，每一天普通的说话，又会是什么样的生活呢。
可是，我突然害怕起来。
因为现实与梦境是相反的，那样的生活毫无疑问是梦境，现在的情况毋庸置疑是现实。
但是在我看来，如雪花般消散的现在是梦境才对。
果然，现实那样的生活，我会向往的多一点。
来到被白雪覆盖的飞行艇前，我俯下身按下了打开舱门的按钮，粗暴的把她丢了进去。
“抱歉啦，我实在没有力气绅士一点了。”
意识模糊的她清醒了一点，像只手足无措的小动物一般对着我发呆。
“那算什么，以往的你可比现在精神百倍哦。”
趁她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我快速的按下了关闭舱门的按钮。
站着与驾驶舱里的她对视，试图堆积出笑容来缓解她的不安。
只是，隔着防护服的面罩，她也看不见我的表情吧。
<这是什么东西，你为什么在外面？>
“你说飞行艇啊，放心吧。这可是把百分之85个北极圈都搭进去了的大工程，姑且没有比它更适合的载具了。”
至少冲出外壁的信心我还是有的，不过嘛，也就仅此而已了吧。
“你会安全的抵达地球圈，在那里展开新的生活。”
在仅容一人的驾驶舱内，不断传出来的碰撞声表明，明明应该安静地等待启动的她，此刻正用力地砸着内壁。
飞行艇外壳凸起的一座座小山，看上去非常有压迫感，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你呢，你要怎么办呢？>
“看到你这么有精神，我还是很高兴的。呃......怎么说呢，就是希望你对我的心血手下留情一些。”
我不禁想到，要是她真的拆掉了驾驶舱跑出来该怎么办？以她那摧枯拉朽的怪力而言，可能性还蛮大的呢，哈哈。
我将头抵在和她最近的玻璃上。
“听我说。”
听到呼唤的她急切地把脸贴了过来，像是丢了东西一般与我四目相对。
我们之间只有一块玻璃的距离。
那是我第二次看见她流泪。
“你对人类抱持善意，对人类充满兴趣，想要和人类说话、这都很正常，因为你是精灵，所以你才会爱上人类。”
<不是这样的。最开始是这样，但现在不是这样的。>
“是吗，那也没什么区别吧。地球圈全部都是人类，你所想要的一切都能够在那里找到。”
<难道要我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吗？不要，我不想去。因为我......>
引擎低沉的嘶吼声像是分贝拉满的立体音响。我有些听不清楚她的歌声了。
“没事的，不用担心我。本来我就是过不下去了才来到这里的，现在反倒能落个清净啦。倒是你，不用做做心理准备吗，马上就要实现梦想了哦。”
<才不是这样呢！我不是爱上了人类，是因为我爱上了你啊！>
她全心全意的歌唱着，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不听使唤的愣在了原地。
像是被利器贯穿一般，我好像迎来了死一般的空虚和痛苦。
心脏不知何时慢了半拍，生出一股令我颤抖的电流直冲天灵盖。
眼前的光景如同梦境一般天旋地转，模糊的让人感到不真切。
这时我才发现。
就像破开的洞窟一样，我的心里空缺了一块。
啊啊，明明如此幸福。
——人却又如此孤独。
我拼命的深呼吸来保持清醒。
“是吗，说不定我也一样。但是我得留在这里收拾烂摊子，否则我还有何脸面来教导你什么是生命呢。”
<那种事情怎么样都可以吧。我只是想要和你说说话而已啊。>
“说话的对象那边可是要多少有多少哦，你现在变成了人类，一定会在那边成为受欢迎的女孩子吧。”
<每天和你在一起，就已经完成我最想做的事了。为什么不懂呢。>
“我懂，正因如此。你才要代替我去那边享受美好的故事，我也会成为你在这边体会过往的使命。”
<不要，不要。我还没和你相拥过，我还没和你触碰过，我还没......>
飞行艇的倒计时进入尾声，启动的准备已全部就绪。她即将前往我离开的地方。
虽然我竭尽全力的收集燃料了，但估计还是会因为动力不足一头栽在都市圈外。不过以她的体质来说，这种程度的意外应该算不上致命。
视线逐渐被积蓄能量的蓝色粒子充斥，光和热吞噬了所有的感官，她的身影在我的视线中渐微趋小。
我清楚的看见，她的姿势仿若之前对话时一样，手掌朝向我的位置。
一滴透明的泪水散落在我扬起的面罩上，在漫天的雪花中格外显眼。
我微微张开了嘴，却喊不出声音。
只是打心底里，默默许下了对方平安无事的愿望。
“再见了，坚强而又温柔的你。”
渐行渐远的光点彻底消失不见。
苍白的月光直刺入我的双眼。
——不知为何，那变成了我承受不了的疼痛。
原来如此，我是为了知道什么是爱才来到北极的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