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空气里,永远漂浮着一股味道。
消毒水试图掩盖一切的气味,顽强地渗入每一个角落,与若有若无的药味、衰老的气息以及冰冷的金属器械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有的、令人窒息的“存在感”。
林启躺在病床上,鼻腔里充斥着这种味道。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你在这里,你病了,你和外面那个鲜活的世界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他瘦得脱了形,曾经还算结实的骨架如今清晰地支棱着,裹着一层苍白松弛的皮肤。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有些费力,胸腔微弱地起伏,像一台快要耗尽燃油的老旧机器。遗传性共济失调,这个拗口又残酷的名字,正一点点蚕食他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将生命的力量从他年轻的躯壳里抽离。
窗外的阳光很好,透过半拉的窗帘,在白色的床单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他能听到远处街道模糊的车流声,甚至想象得出人行道上匆匆走过的行人,提着刚买的菜,或者拿着咖啡,为了生活奔波,或为了某个微不足道的目标雀跃。
那些他曾拥有过,如今却遥不可及的生活。
他的目光落在床头的电子钟上。红色的数字无声地跳动着:14:32。每一秒的跃迁,都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在他的心脏上。时间对他而言,不再是前进的象征,而是倒数。
母亲李秀芳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低着头,手里削着一个苹果。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工作。但林启看到,那果皮断了好几次,她的指尖也在微微颤抖。沉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母子之间。她不敢抬头看他,怕眼里的泪水决堤;他也不敢多看母亲鬓角新生的白发和眉宇间深刻的愁绪,那比病痛更让他难受。
门被轻轻推开。
主治医生夏屿走了进来,白大褂一丝不苟,身上带着一股清冽而严谨的气息。他年纪不大,却有着超乎年龄的沉稳。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
“秀芳阿姨,林启。”夏屿的声音温和,但带着医生特有的那种冷静分寸感。
李秀芳立刻放下苹果和刀,紧张地站起来,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夏医生,是不是……检查结果出来了?”
林启的心微微一提,随即又沉了下去。还能有什么更坏的结果吗?无非是那根终点线又近了一些罢了。他甚至已经感觉不到恐惧,只剩下麻木的等待。
夏屿的目光扫过林启苍白平静的脸,然后看向李秀芳,轻轻点了点头。他走到床边,将文件袋放在床头柜上。
“情况不太乐观。”夏屿选择了一种直接但不算残酷的说法,“最新的评估数据显示,疾病的进展速度比我们之前预想的要快。常规的保守治疗方案,效果已经微乎其微。”
李秀芳的脸色瞬间变得比林启还要白,她踉跄了一下,扶住了床尾的栏杆。
林启闭上了眼睛。果然。只是又一次宣判。
然而,夏屿的话并没有结束。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病房里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嘈杂声。
“但是,”夏屿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郑重,“现在有一个机会。一个……非常规的,高风险的选择。”
林启倏地睁开了眼。
李秀芳也猛地抬起头,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近乎绝望的希望之火。
“有一个代号‘涅槃’的科研项目,目前处于极早期的临床探索阶段。”夏屿语速平稳,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它结合了最新的基因靶向技术和一些改良的中医理论,旨在从根本上逆转某些特定遗传性退行性疾病的进程。理论上,它有希望……阻止病情恶化。”
“阻止……恶化?”李秀芳的声音带着哭腔,“意思是,能治好?”
“不,不完全是‘治愈’。”夏屿非常谨慎地纠正,“目前的目标是‘halt’,也就是让病情停滞,为患者争取更多的时间,等待未来可能出现的新技术。但是……”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林启脸上,那眼神复杂,包含了医生的审慎、科学家的狂热,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怜悯。
“这项技术的风险极高。因为它涉及最深层次的基因干预,其副作用是完全未知且不可预测的。成功率,基于之前的动物和极其有限的先例来看,可能低于百分之十五。甚至……”他停顿了一下,“甚至可能出现比死亡更难以预料的后果。”
“失败的后果,就是死亡,对吗?”林启的声音干涩沙哑,他第一次开口。
夏屿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有这种可能。而且,一旦选择尝试,就没有回头路。”
病房里再次陷入死寂。
低于百分之十五的成功率。未知的、可能比死亡更难以预料的后果。
这听起来不像是一个机会,更像是一场豪赌,赌注是他的生命,以及可能残存的尊严。
林启看向母亲。李秀芳的嘴唇哆嗦着,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她看着儿子,眼里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挣扎。她无法替他做这个决定,任何人都不能。
夏屿没有再说话,只是将那份沉重的文件袋向前推了推。封面上印着冰冷的黑体字——“‘涅槃计划’知情同意书及风险告知”。
林启的目光从母亲流泪的脸,移到窗外那片过分明亮的天空,最后,落回那份决定他命运的文件上。
他的一生,似乎总是在被动接受。接受疾病的降临,接受身体的衰败,接受一天比一天更接近的终点。
现在,一个主动选择的机会放在了他面前。虽然前景迷雾重重,甚至通往更深的深渊。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浓重的消毒水味,刺痛了他的喉咙。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对着夏屿,点了点头。
“……我签。”
声音很轻,却像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倒计时的钟表,似乎在这一刻,发出了截然不同的滴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