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梵蒂冈仿佛沉入一幅古老而庄严的壁画,万籁俱寂,唯有大教堂的尖顶在月光中泛着冷冽的光辉,像是守夜人永不闭合的瞳孔,凝视着沉睡的人间。
哥特式的拱廊、寂静的回廊、被岁月磨蚀的石阶,一切都笼罩在近乎神圣的幽蓝之中,仿佛连时间也在此刻放缓了脚步。
议事厅内,烛火摇曳,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如同他们心中难以消散的忧虑。
空气里弥漫着旧羊皮卷、封存圣器与遥远薰香的气味,每一口呼吸都沉重如历史。
教皇,那个通常以从容不迫、几乎永不卸下的微笑面对世人的圣座代表,此刻却显出了罕见的疲态。
他站在彩绘玻璃窗前,目光仿佛穿透了夜色与琉璃的阻隔,望向天边那一弯残缺的月亮,如同凝视着教廷正在流失的完整。
站在他身旁的,是红衣主教麦克唐纳。
他面容沉静,眼神如古井无波,仿佛即将面对的不是命运的巨变与永恒的放逐,而只是一次寻常的、注定归来的远行。
“麦克唐纳。”教皇的声音低沉,几乎融入周围的寂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责任中艰难剥离。
“我无权要求你这么做,更不愿亲眼见你走上这条路。”他转过身,跳跃的烛光落入他眼中,却照不透那深处积蓄的忧虑与无力。
“你若离去,议事会的那几位,我再难制衡。到那时,我这教皇,恐怕真只剩一具空壳了。”
几个月来,教廷接连失去三位常年镇守边疆、以剑捍卫信仰的剑圣,一位深受敬仰、智慧如明灯的红衣主教,以及整整一支忠心耿耿的嫡系远征军。
每一次损失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权柄与他从未宣之于口的信念。
而眼前这一次,麦克唐纳的离去,或许是所有打击中最沉重、最近乎绝望的一击。
麦克唐纳没有立即回话。
他的目光也投向窗外,仿佛他的视线能越过琉璃与石墙,穿透现世的维度,窥见那不可见之界的动荡与哀嚎。
地狱位面之主放弃王座、行走于人间。
虚空中的那个宝座永远渴望着一位新王,而那意味着的,绝非荣耀与权柄,而是无尽的折磨、永恒的责任与彻底的牺牲。
“您和我都知道,导师大人,”麦克唐纳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如同唱诗班低徊的圣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宁静。
“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教廷的延续高于个人的命运。”
他微微低头,那一刻,摇曳的烛光掠过他主教红袍上精致的金色绣线,仿佛捕捉到他留在这人世最后的、稍纵即逝的光辉。
“从我在昨天那份命令书上签下名字的那一刻起,所有的退路就已消失了。”
教皇闭上双眼。
他曾翻阅过无数禁典与秘卷,比任何人都清楚那王座真正意味着什么。
那不是权力的巅峰,而是诅咒的极致。
坐上它的人将获得不死不灭的生命,却也永远失去了自由。
凡人的心智无法在永恒的长度中保持纯粹,只会在无尽的岁月里被逐渐扭曲,最终与曾经的黑暗同化,成为恶魔冰冷的一部分。
“那不是王位,麦克唐纳,那是一座永恒的监狱。”教皇的声音带着几乎难以压抑的颤动,流露出深埋于威严之下的情感。
“一旦成为地狱之王,就不再是你自己......”
麦克唐纳轻轻将手放在教皇的肩上,这个动作短暂地颠倒了他们之间安慰者与被安慰者的角色。
“没关系,”他的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笑意,“正因我是红衣主教,正因我身穿这红袍,我才必须承担他人所不能。”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愈发坚定,如同最终敲定的誓约。
“如果注定有人要跨过那条生与死、光与暗的界限,那让我来吧。”
至少我知道,您仍在这里,人间的光明仍未熄灭。
他收回手,缓缓向后退了一步。阴影仿佛拥有生命般渐渐覆上他的身影,急切地想要接纳他成为黑暗的一部分。
“愿光明指引您,导师大人。”麦克唐纳轻声说道,如同最后的祝祷。
随后他毅然转身,步伐稳定地走向厅外那深长而幽暗的廊道,没有回头。
教皇也没有回头。
他伫立在原地,听着那坚定而孤独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散于无边无际的寂静之中。
他再次独自一人,站在摇曳的烛火与吞噬一切的黑暗之间,站在世俗的权力与神圣的责任之间,站在坚定的信仰与必要的牺牲之间。
窗外,那弯缺月依旧冷冷地悬于天际,无声地见证着一切。
他知道,这只是漫长黑夜的开始。在可见的将来,还会有更多的失去、更艰难的抉择。
但在此刻,在这无人得见的圣所深处,他允许自己短暂地垂下始终紧绷的双肩,承受这片刻只属于凡人的脆弱与怅惘。
而迈出议事厅的麦克唐纳,一步一步,走向的已不再是人间。
他红袍的背影最终融入梵蒂冈深沉的夜,如同最后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落入那早已注定、无法挽回的一步。
这一步,不是为了胜利,而是为了不让整盘棋局在顷刻间彻底崩坏。
神圣的教廷为了延续,竟不得不染指地狱的黑邃,这是何等讽刺的命运。
教皇沐浴在惨白的月光下,心中泛起一丝苦涩的茫然。
他从何时起察觉,教廷已在生存的压力下与本心渐行渐远?
或许救赎的代价,正是逐步靠近自己所对抗的深渊。
只要教廷能够延续,教条与信仰的火种便不会死亡。
只要这片大陆不至重返那个生灵涂炭、黑暗笼罩的时代,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这意味着他的双手将沾满罪孽,他的灵魂将永世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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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遥远的世界另一端,一道通体漆黑、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巨大门扉,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失落之岛与中央大陆之间的海峡上空。
地狱之门静静洞开,门内映照出的并非火焰,而是一种令人心悸的、世间最后的腐败之光,一种足以侵蚀生命的虚无色彩。
沉默中,来自地狱的群魔如潮水般涌出。
它们并非咆哮着降临,而是如同执行一项冷酷的仪式,纷纷落下海面,沉入漆黑的海底,在水下组成了庞大的阵列,无声无息地向著失落之岛的方向行军。
海面之下,暗流涌动,不祥的阴影迅速蔓延。
一阵急促却尽量压低声音的敲门声,打破了岛心宫殿寝宫内的宁静。
楪璃从浅眠中瞬间惊醒。
她没有立刻应答,先是下意识地看向身侧。
烨仍在安睡,呼吸平稳。她小心翼翼地为他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得如同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这才蹑手蹑脚地走向门口。
门外是神情紧张焦急的小依。
“一支完全不明身份、无法判断种族的军队正在登陆我们的岛屿!规模极其庞大,而且还在不断增加!它们已经攻破了滩头防线,正朝着最近的龙族聚落方向推进!”
她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失落之岛漫长的和平岁月里,从未遭遇过如此直接的外部入侵。
楪璃的心猛地一沉,但面容瞬间恢复了往日的清冷与决断。
“让所有外围守备军立刻撤回中央城邦,严禁与对方发生任何接触。”她下令的速度极快,思维清晰。
如今的失落之岛,所有防御力量加起来,或许都不及沉睡中的烨一人强大。
贸然让宝贵的、极易损耗的守备军前出对抗未知的强敌,无异于自取灭亡。
“小依,准备好带我……和烨去登陆点查看。”楪璃刚下意识地打算独自前往,话到嘴边却戛然而止。
她回头望了一眼床上熟睡的身影,忽然改变了主意。
她承诺不会将她独自留在这里。
片刻之后,小依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正式侍从装扮,在寝宫门外显露出真身。
一条线条优美、覆盖着漆黑鳞甲的巨龙。
她顺从地趴伏在地,尽可能放低身躯。
楪璃轻柔而稳固地抱起仍在睡梦中的烨,攀上龙背坐稳。
言灵—空气法球
暗淡的魔法灵光如同温柔的流萤,迅速环绕在楪璃和烨的周围,形成一个无形的力场,将狂暴的气流与寒意彻底隔绝在外。
烨在颠簸中无意识地依偎进楪璃的怀里,寻找着熟悉的温暖,并未醒来。
小依振起双翼,巨大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掠入夜空,向着事发海岸疾飞而去。
她那庞大如山峦的躯体在云层与月光的掩映下,竟显得如水中游鱼般轻巧灵活。
楪璃低下头,轻抚着怀中烨那在清冷月光下显得白若凝霜的脸颊,指尖流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接下来,日子过得也许不会像之前那么安稳了。”她低声呢喃,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最深沉的梦境倾诉。
“我说过,接下来,就看我的吧。”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消散在呼啸而过的夜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