烨张了张嘴，还想要追问夜晚不宜出行的具体含义，但目光触及楪璃骤然变得冷硬的侧脸线条时，那些已经到了唇边的话语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
楪璃的眼神像是被冰封的湖面，深邃而凛冽，令烨不敢轻易打破这份沉默。
她只是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缩短了与楪璃之间的距离，仿佛只要离她更近一些，就能从这片看似宁静、实则潜伏着无数未知危险的境地中汲取一丝虚幻的安全感。
她们继续沿着荒芜的小径向下行走，那座城市在暮色中逐渐显露出更多的细节。
它并非烨所想象中的任何一座地狱之城，没有扭曲狰狞的尖刺高塔，没有用苍白骸堆砌而成的城墙，也没有咆哮着的烈焰与硫磺的气息。
相反，它看起来异常正常，甚至可以说是熟悉得令人心悸。
低矮的砖石建筑排列得整齐而克制，宽阔的街道空空荡荡，远处一座教堂的尖顶寂静地指向灰蓝色的天空，仿佛在无声地祈求着什么。
如果不是那几乎令人窒息的绝对死寂，以及空气中弥漫着的那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时间本身都已凝固的滞重感，烨几乎要以为自己只是来到了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某个偏远而宁静的城郊小镇。
“这是……奥斯陆？”烨有些不确定地低声问道，她记得楪璃之前似乎提到过这个名字。
“一个倒影，或者说，一个残影。”楪璃的声音放得很轻，仿佛稍微大声一点就会惊扰这片凝固之地的沉睡。
“现实世界中，挪威的奥斯陆每一天都会有那么一个短暂的瞬间，其影像恰好投射到这片位面，形成了我们眼前所见的城市。但它没有生命，没有灵魂，只是一个被抽空了内在的空壳。”
她们沿着下山的小径，终于踏上一条平整得过分的柏油路。
路面崭新得像是不曾经历过任何碾压与岁月的痕迹，看不到尘埃，也看不到落叶。
路旁立着样式古朴的路灯，灯罩完好无损，但里头的灯泡却像是被一层永不消散的灰翳所笼罩，黯淡无光。
商店的橱窗擦得干净明亮，里面陈列着时尚的服装、精致的瓷器和光鲜的电子产品，只是所有物品都凝固在展示的那一刻，如同被封印在琥珀中的昆虫，毫无生气，也毫无意义。
越是靠近城区，那股死寂感就越是沉重地压在烨的心头。
这里没有风声，没有虫鸣，没有远处车辆驶过的模糊噪音，更没有人类活动所产生的任何声响。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万物噤声，只剩下她们两人踩在路面上那细微到几乎要被吞噬的脚步声，以及她自己那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
不安如同藤蔓般缠绕而上，烨忍不住伸出手，催动圣剑刻印。
微光闪烁间，一柄流转着圣洁光泽的长剑出现在她手中，她紧紧握住剑柄，那熟悉的触感稍稍缓解了她内心的紧张。
走在前方的楪璃突然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街道两旁的建筑窗户。
那些窗户后面空无一物，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但她审视的眼神却像是在警惕着某种蛰伏于虚无之中的东西。
“绝对的安静。”她低声说道，声音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但记住，安静不代表安全。尤其是在夜晚，它们的活动会变得频繁。”
“它们？”烨的心猛地一提。
“迷失的魂灵，或者更糟的东西。”楪璃没有详细解释，她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
“它们无法真正触及这个物质化的倒影城市，也无法直接伤害你的肉体分毫，但是它们认识你的灵魂。如果越来越多的魂灵注意到你、聚集过来，你的灵魂会逐渐被它们的气息所同化，最终迷失自我，成为它们中的一员，永远徘徊在这片死寂的残影之中。”
这番话让烨打了个寒颤，一股冰冷的恐惧顺着她的脊椎爬升。
她不再多问，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圣剑，更加警惕地观察着四周，试图从那些空洞的窗户和静止的阴影中分辨出任何潜在的威胁。
天色暗得比想象中更快。
地狱位面的夕阳似乎只是短暂地停留了片刻，便迫不及待地沉入那漆黑的地平线之下。
灰蓝色的天空迅速被一种沉郁的、近乎于黑的墨蓝色所吞噬，云层变得厚重而模糊，低低地压了下来。
整座城市开始陷入黑暗，但这并非自然界的黑夜。
这里没有月光，没有星光，甚至连一丝遥远的天光都不存在。
只有一种仿佛从建筑物内部、从街道深处弥漫开来的、浓稠得化不开的阴暗，如同活物般悄无声息地蚕食着所能触及的一切空间。
路灯没有亮起，橱窗里的灯光也依旧是死物。
“得快点了。”楪璃低声道，她的脚步明显加快，仿佛对这里的街道似乎颇为熟悉，带着烨在几条岔路中毫不犹豫地选择方向。
烨紧跟其后，她能感觉到那股无形的压力正在随着黑暗的加深而不断增强，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阴影中睁开，静静地注视着这两位不速之客。
最终，她们在一栋看起来颇有年头的四层砖石建筑前停下。
建筑风格沉稳古朴，门口悬挂着一面铜制招牌。
“北方之光旅店”(Northern Light Inn)
招牌略显暗淡，但并无锈迹或磨损，仿佛时间在这里也选择了停滞。
玻璃门紧闭着，里面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看不到任何大厅的轮廓。
楪璃伸出手，掌心缓缓按在门把手上。
她闭目凝神了片刻，烨注意到她指尖似乎有极其微弱的银光一闪而过，如同夜空中最遥远的星辰闪烁了一下。
然后，她轻轻一推。
咔哒一声轻响，门应声开了，露出一条狭小的缝隙，。
“进来。”楪璃侧身，示意烨先进。
烨毫不犹豫地快步走入，楪璃紧随其后，并立刻反手将门关上。
门扉合拢时发出沉闷而坚实的砰的一声，仿佛终于将外面那片正在加速变得浓郁、正在蠢蠢欲动的黑夜彻底隔绝开来。
旅店内部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灰尘和旧木头混合的气味，但并不难闻，反而给人一种奇异的陈旧感。
前台没有人，大厅里摆放着几张深色绒布沙发和小茶几，一切都整洁得不可思议，不像无人居住的废墟，反而像是主人刚刚离开片刻，随时都会回来。
墙上挂着的几幅北欧风景油画色彩依旧鲜亮，描绘着峡湾、雪山和极光，但它们同样透着一股诡异的凝固感，画中的波浪与极光仿佛被冻结在了最绚烂的一刻。
“这里安全吗？”烨小声问道，她的声音在这过分安静的大厅里显得有些突兀，甚至带着一丝回音。
“相对安全。”楪璃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她的目光依旧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这个旅店是奥斯陆倒影中少数几个结构比较稳固的点之一，某种程度上抵抗着这个位面的彻底虚无化。我们上楼，找个房间。”
楼梯是木质的，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这片凝固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楪璃选择了二楼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门没有锁，轻轻一推便开了。
里面是一间标准的双人客房，两张单人床铺着洁白无瑕的床单，家具简单却干净，甚至连卫生间里的毛巾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仿佛随时等待着客人的入住，而这种无微不至的准备在此刻却显得分外诡异。
楪璃仔细检查了房间的窗户，确认它们都从内部关得严严实实，随后又将厚重的深色窗帘彻底拉上，阻隔了外面那片毫无光亮的黑暗。
虽然外面很可能什么都没有，或者说，没有能被肉眼所见的东西。
做完这一切，她才似乎稍稍放松了一点紧绷的肩膀，转向一直紧张地看着她的烨。
“好了，暂时可以休息一下。但不能睡得太沉。”楪璃说着，走到房间中央，深吸一口气，双手开始在空中缓慢而稳定地划出复杂的轨迹。
她的指尖流淌出比之前更为明显的银色光辉，那光芒并不耀眼，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液态的星辰。
光芒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留下一道道短暂存在的银色线条，这些线条彼此交织、勾连，逐渐构成一个将两人和两张床都笼罩在内的、复杂而精美的圆形符文阵图。
空气中随之响起极其低微的、如同银器被轻微敲击后所产生的悠远震颤般的嗡鸣声。
烨屏息看着，她能感觉到周围的空气似乎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变得更加厚重，更加真实，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坚韧而温暖的薄膜将这个小小的空间与外界那冰冷死寂的虚无彻底隔离开来。
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缓缓包裹了她。
言灵—拒止
楪璃完成最后一个符文，整个阵图的银光骤然亮起一瞬，如同呼吸般明灭，然后迅速隐没在空气之中，仿佛已渗入了空间本身的纤维里。
那低微的嗡鸣声也消失了，但那种被严密保护起来的感觉却愈发清晰。
“这是什么？”烨好奇地问，她能感觉到这个术式的强大与特殊。
“一个守护性言灵。”楪璃解释道，她的额角渗出细微的汗珠。
“它能在我们周围形成一个绝对性的概念领域。在效果持续期间，可以强制‘拒绝’外界一切非物理性的侵入和影响。无论是低语、幻觉、精神侵蚀，还是更诡异的、直接针对灵魂层面的触碰，都会被它阻挡在外。这是我们能在这座亡者之城里安稳地度过夜晚的唯一依仗。”
烨点了点头，楪璃的解释让她心中安定了不少。她走到另一张床边坐下，柔软的床垫给人一种虚幻的正常感，仿佛她们只是在进行一次普通的旅行。
房间里恢复了寂静，只有两人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声。
然而，就在这被拒止所包裹的、理应绝对安全的安静中，那种细微的、仿佛直接在楪璃脑海深处响起的呼唤，又一次幽幽地浮现了。
“黎烨……黎烨……”
这一次，似乎比之前在山崖上时还要清晰了一点点，但仍然无法分辨其来源和意图，只是带着一种空洞的、执着的、机械般的重复感。
如同设定好的程序，又像是卡住的唱片，不断地循环着这两个字。
楪璃猛地抬起头，眼眸锐利地看向对面的烨。
“怎，怎么了？”烨被她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毛，声音不由自主地变得干涩。
“烨，”楪璃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你能听到吗？一直有声音……在叫我们的名字。”
“什么？没有啊。”烨茫然地摇头，随即她反应过来，脸色微微发白，“你是说……你能听到有奇怪的声音？在叫你的名字？”
“不是我的名字。”楪璃的眼神变得无比严肃，“是在叫‘黎烨’。我们两个的名字。”
拒止似乎能阻挡这呼唤的大部分影响，让它无法真正传递除了重复名字以外的任何信息，但竟无法完全根除这种诡异的联系。
这东西，比楪璃最初预想的还要更加棘手。它似乎并非源于外部，而是直接锚定在她灵魂的本质之上，如同一种无法摆脱的烙印。
“为什么是……我们？这里……地狱里怎么可能有东西认识我们？”楪璃的话语让烨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不知道。”楪璃缓缓摇头，眉头紧锁，“也许和我的过去有关，也许……和我们此行要寻找的那个目标有关。”
“不用担心，我能保护好你。”她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
烨重重地点了点头，努力将内心翻涌的不安压下去。
她环顾这个整洁得过分、也安静得过分的房间，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孤立感席卷了她。
她们身处地狱的位面，却躲在一个看起来如同北欧寻常旅店的房间里，依靠着古老的言灵，抵御着某种未知的、直接作用于灵魂深处的低语呼唤。
这超现实感让她感到一阵眩晕。
时间在这片绝对的寂静中缓慢而粘稠地流淌。
外面的黑夜浓郁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透过厚重窗帘的缝隙，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光亮。
房间里只有门框上方那个小小的应急指示灯，散发出极其微弱的绿色幽光，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将一切笼罩在一片朦胧而诡异的氛围中。
楪璃闭着眼睛，似乎是在养神，但烨知道她一定保持着最高度的警觉。
那持续不断的、单调重复的呼唤声虽然被拒止大幅削弱，无法带来实质性的伤害，但那无孔不入的、执拗的重复，像是一种精神上的疲劳轰炸，让楪璃无法真正放松下来，神经始终紧绷着。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已是深夜。
就在楪璃的意识也因为持续的警惕而开始有些模糊、有些疲惫的时候。
笃…笃…笃…
缓慢而清晰的敲门声，突然从房门处传来。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破了房间内脆弱的宁静。
楪璃浑身猛地一僵，所有的疲惫和睡意被惊得粉碎，如同冰水浇头。
她瞬间睁开双眼，龙瞳在微弱的绿光中收缩，闪烁着非人的、极度警惕的光泽。
她猛地看向房门，然后又立刻锐利地看向烨，抬起一只手，对她做了一个绝对安静、绝对不要有任何动作的手势。
她的另一只手，已经无声地握住了佩剑。
烨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防止自己因惊骇而叫出声。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楪璃瞬间进入了战斗状态，空气中弥漫开一种一触即发的、极度危险的紧张感。
拒止的效果依然存在，那层无形的屏障理论上坚不可摧，能够拒绝一切侵入。
可这敲门声……是如何穿透这领域的？
或者说，它真的是敲在物理的门板上吗？
还是直接响在了她们的感知里，响在了她们的灵魂上？
笃…笃…笃…
敲门声再次响起，依旧是不紧不慢的节奏，带着一种固执的、冰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耐心。仿佛门外的东西拥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可以一直这样敲下去。
紧接着，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仿佛隔着厚厚的棉花，又像是从深水底传来，模糊不清地、却又清晰地穿透了门板，或者说，穿透了拒止的屏障，直接钻楪璃的耳朵，钻进她的脑海。
“我看到……你了……”
“……”
声音拖长了调子，带着某种陈旧而腐朽的气息，仿佛来自一个被埋葬了很久很久的存在。
楪璃的眼神变得极其危险，如同猛兽，周身弥漫起低沉的波动。
她不再等待，圣剑瞬间出鞘，对着门外那道固执的身影，斩出一道炽烈而猩红的剑光。
剑光撕裂了房内的晦暗。
死寂的奥斯陆之夜，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斩击和其中蕴含的磅礴力量，陡然变得无比凶险起来。
她们与地狱之王的最终对决尚未开始，却似乎已经被这座诡异倒影城市中无数的、无形的恐怖所盯上。
夜，还很长。
但无论如何，拒止所创造的安全领域依旧稳固，它毫无疑问能够确保她们的安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