楪璃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反应太过激烈了。
她深吸一口气，将眼底翻涌的暗流压回深处，再抬眼时，已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她看向一旁的烨，对方正用那双带着未散惊悸与真切担忧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目光清浅却直接，映出她方才的失态。
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掠过心头。
她不该让情绪如此外露，尤其是在此刻，在这片死寂凝固的奥斯陆倒影之中，任何波动都可能成为吸引黑暗中那些存在的饵食。
更重要的是，在烨的眼里她会变得没那么可靠。
“吓到你了？”楪璃的声音放得很低，不同于平日里的清冷，掺入了一丝极淡的、近乎温柔的歉意，尽管它被隐藏得极好，更像是一种冷静的陈述。
烨立刻摇头，反而更紧地回握住楪璃的手。
“没有，我只是很担心。你刚才的样子，好像听到了什么非常不好的东西。”
楪璃沉默片刻，视线掠过两人交握的手，又移向被厚重窗帘严密遮蔽的窗户，仿佛能穿透一切，望进外面那浓稠得化不开的无光黑夜。
她曾在上一次踏足地狱位面时就见识过炼狱的呓语。
那并非具体言词，而是源于位面本身、对生灵灵魂本能渴望所发出的低频嗡鸣。
越靠近地狱核心，呓语便越是清晰。
她曾无限接近那散发不祥威压的王座，在能量乱流与哀嚎阴影之中，一道冰冷的、与其他噪音截然不同的低语缠绕上她的意识，模糊不清，却带着令人不安的黏腻感，试图钻入脑海深处。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炼狱对整个地狱位面闯入者灵魂的无意识触碰，是这片痛苦之地对本该离去的灵魂发出的执拗挽留。
炼狱尤其渴望那些并非被强行拖入、而是自愿受困于此的、承载强烈执念或沉重誓约的灵魂。它们的重量，是炼狱甘美的食粮，是稳固其存在的基石。
曾经的楪璃，与如今的烨何其相似。
那时她一无所有地踏入禁忌之地，心中唯模糊的目标与不惜此身的决绝。
灵魂无所牵挂，亦未被太多过往与宿命桎梏，因此炼狱呓语只将她视作路过者，并未真正集中力量挽留。
可如今的楪璃早已不同往日。
她经历了太多失去与意难平，见证太多诞生与湮灭。
她回到曾经，目光所及尽是尚未发生的悲剧与亟待弥补的遗憾。
每一段记忆都化作重量，每一个未竟的誓言都成为锁链。
她的灵魂承载了太多时间之重与情感之负，如同黑夜中的灯塔，在此刻的地狱位面中清晰标识着自己的存在，使她成为那炼狱呓语最理想的捕捉目标、最渴望留下的甘美之物。
这份重量，成了她最沉重的脚镣，让她在这片死寂的亡者之城中举步维艰，吸引着来自四面八方、无形无质却又无比执着的注视。
楪璃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烨，深邃的眸子里情绪复杂难辨。她轻轻握了握烨的手。
“没事了，”她说道，语气恢复一贯的冷静与坚定。
“只是一些过去的回声。拒止领域还在，它们进不来。”仿佛刚才的失态与内心的波澜都只是幻觉。
她的话既是对烨的安慰，也是对自己的提醒。
无论灵魂变得如何沉重，无论过去如何纠缠，她都必须保持绝对的清醒与控制。
因为此刻，她并非独自一人。
-
烨静静地凝视着楪璃。
她虽听不见楪璃脑海中的声音，却看得出她已不如往日从容。
即便如此，楪璃仍固执地说要保护她，那强撑镇定的模样，像极了曾经那位执剑而立的圣剑使。
“真把我当成你的废物王妃了啊……”烨在心底无声吐槽。
她想起自己曾奉命清剿来自地狱的迷失魂灵，也曾一度被蚀魂的低语纠缠。
苦思当时如何肃清邪祟，最终浮现在脑海的，是那柄纯白的圣剑。
它能斩断不死，净化魂灵。
如果楪真是被迷失魂灵触及了灵魂。
言灵—感知。
一副虚幻的眼镜凝结于烨的眼前。
若魂灵本体尚在结界之外，就必然与楪璃存在某种连接，只需一剑，便能斩断。
可仔细望去，楪璃周身空无一物。
那该怎么办？
此时，她手中泛起淡红的纯白圣剑与楪璃的佩剑轻轻共鸣，仿佛彼此低语。
“这是地狱的呓语。”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是圣剑在与她对话。
“炼狱渴求灵魂，尤其那些自愿被困于此、承载执念与誓约的沉重灵魂。”
原来如此。
或许楪璃也曾如她一般清白无牵地踏入地狱。
可如今的她，经历了太多遗憾，太多意难平。
烨起身坐到楪璃身边，床垫微微下陷。
她握住楪璃冰凉的双手，对方先是微微一颤，随即了然。
毕竟，还有谁比自己更懂自己？
楪璃挤出一丝微笑，轻声道：“没事。”
我很好，没事。
楪璃的圣剑定然也将呓语的真相全然告知于她。
那柄与她灵魂相契的圣剑，从不隐瞒任何事实。
烨闭上眼，仿佛能看见楪璃独自立于时光的涡流中央，银发被虚无的风拂动，眼中盛放着永不愈合的痛楚。
她是那样美丽，那样脆弱，却又那样固执，固执地拒绝解脱。
烨试图从自己身上寻找答案。她们本就是一人。
楪璃究竟不想失去什么？难道仅仅只是彼此相依、行走人间的那份温暖？
可她隐隐觉得，并不止如此。
她想起自己为何会爱上楪璃。
或许正是因为，楪璃为她创造了一个足以驻足停留的容身之所。
在那之前，烨行走于荒芜与硝烟之间，天地虽大，却无一处可称为归处。
她又忆起那些欢愉过后、夜色最深时，楪璃在她耳边的呢喃。
呼吸温热，语句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
“不再让你留下遗憾。”
那一字一句，如今回想，仿佛不只是承诺，更是一种偏执的宣誓。
烨似乎明白了。
楪璃或许并非不愿走出循环，而是在恐惧、憎恶甚至逃避着离别。
她经历过太多失去，而得而复失的痛楚，在她心中远远重过此刻所能握住的幸福。
于是她宁愿将时光凝固于此，哪怕须以不断重复的悲伤为代价。
那么，她究竟是爱自己，还是永远在害怕失去自己？
烨不得不承认，恐怕后者更多。
这认知令她心中泛起一阵细密的刺痛。
她想起担任圣剑使的那些年岁，楪璃曾守护过那么多人、那么多家园，那双执剑的手曾那样坚定而无畏。
可跌入热恋的陷阱之后，她们竟都失却了独自行走在这片大地上的勇气。
而楪璃，陷得远比她更深。
因惧怕失去而氤氲出的爱意，缠绕如荆棘，美丽却令人窒息。
真是无可救药啊。
烨凝视着楪璃的侧脸，她的精神也许早已没有与她插科打诨的余裕。
她的心力正全部用于维持这个脆弱的循环，用于对抗潜意识里对沉沦于此的欲念。
那么，自己便不应再给她平添负担。
有些结，只能由系者自解。有些长夜，必须独自渡过。
烨轻轻为楪璃掖好被角，动作轻柔，仿佛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
照顾好自己，今晚睡个安稳觉吧。
她在心中默念，不知是对楪璃，还是对自己。
而窗外，长夜依旧深沉，也许有什么地注视着一切，仿佛知晓所有故事的终局，却选择不语。
-
一道倩影无声地落在旅店的对侧，如同夜色中凝滞的鸦羽。
她拥有一头玫瑰金色的长卷发，泛着诡异而迷人的光泽。
身上那件本该圣洁无瑕的天使长袍，却被彻底染成墨黑，宽大的袖摆与衣角在微风中轻轻摆动，仿佛吞噬光线的深渊。
她的目光却锐利得惊人，穿透了笼罩世界的浓稠黑幕，牢牢锁死在那间小小的旅店窗上，注视着其中相依的两人。
她唇角弯起一丝近乎怜爱的弧度，低语声轻得如同梦呓。
“如果祂没有干涉，你就会是地狱里，我最偏爱的那一颗灵魂呢。”
语调缠绵，却带着剧毒般的惋惜。
沉默片刻，她复又轻笑，眼中流转着贪婪与玩味。
“不过，碗里的，总归没有锅里的香。”
“也许正因为如今的你变得如此遥不可及，我才愈发渴望得到你。”
她顿了顿，声音骤然压低，如同宣誓般清晰，“不，是你们。”
整夜，她始终伫立于此，如同沉默的守望者，又如同耐心的猎手。
目光未曾有一刻偏离，无论是她们之间无声的安慰、交握的双手，还是最终陷入疲惫的沉眠。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次睫毛的颤动，都被她贪婪地刻入眼底。
直到天际开始渗入一丝异样苍白的光，那光芒并非来自东方，却从西边缓缓升起，冰冷、诡异，勉强驱散少许夜色，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黎明以西日之名降临，映亮她嘴角那一抹意犹未尽的微笑。
她悄然退入更深沉的阴影之中，如同从未存在过。
唯有那句未能被听见的叹息，仍漂浮在逐渐弥散的冷雾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