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位面的黑夜,浓郁得如同凝固的墨,又似流动的暗河,无孔不入、无声无息地将一切光芒吞噬。
尽管这里也有一轮月亮,此时她正悬于天顶,苍白而寂寥,可自古至今,从未有人真正见过她。
即便她每日依旧从西方升起,东方落下,永恒而孤独地履行着无人注视的职责。
喝过牛奶的楪璃,神情明显舒缓了许多。
连日前积攒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再难抵挡。
她侧卧于地板上铺着的一张上好皮草之中,呼吸轻微而平稳,已沉入睡眠的深海。
烨躺在壁炉旁的扶手沙发里,身上只搭了一件薄薄的披肩。
倦意如影随形,弥漫在她每一个念头之间,她渴望睡眠,却始终无法合眼。
明明另一个自己、明明所爱之人就近在咫尺,为何胸腔里仍翻涌着一波接一波的空虚与孤独?
没有理由。
她这样告诉自己。
烨摇了摇头,仿佛如此就能把烦乱的思绪甩出脑海。
她紧闭双眼,竭力想要跌入那片甜美的梦之国,她知道,只要沉入其中,现实的苦恼便会如朝雾般消散。
曾经,还有壁炉中温暖跃动的火光守护着她,驱散她的不安。
可一旦合上眼,无边的黑暗便如潮水般淹没了她的周身。
而就在这时,那道声音变得愈发清晰。
“楪璃爱你吗?”
不同于圣剑那坚定而明亮的回应,这声音虚无缥缈,几乎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却直叩心门。
是啊,楪璃……究竟爱她吗?
一颗怀疑的种子,悄然埋入心土,无声发芽。
烨睡意全无,只能闭目冥想。身为圣剑使、教廷武装的指挥官,她也许是整个教廷中少数不被教条彻底束缚的高层之一。
她必须以绝对的理性部署每一场战斗,于她而言,理智如同一只工具箱,而信仰的狂热,不过是其中一件平常无奇的工具。
这种她早已习以为常的思维模式,很快推衍出下一个问题。
“什么才是爱?”
于是往事如烟浮现,她想起与楪璃不打不相识的初遇,想起楪璃不讲道理强占她的那一周,想起楪璃主动暴露她圣剑使身份、引来教廷追杀的荒唐闹剧,想起每一个夜夜笙歌之后楪璃倚在她肩头的喃喃低语,更想起楪璃曾经深爱过的那位银龙女王。
楪璃曾说,再也不想让烨留下任何遗憾。
可烨一直再清楚不过,楪璃从未真正放下,她无时无刻不在追寻着那位银龙女王的幻影。
那么,到底什么才是爱?
烨想起学生时代读过的一本书。
书中说,爱情不过是以现实中某个人为模板,在心中创造出另一个完美的梦中情人,再将所有期待与欲望投射回那个真实的人身上。
银龙是龙族中的王脉,举世罕见。
于是一切仿佛有了答案,也许楪璃真正爱过的,从始至终只有那位银龙女王。
而在她眼中,只是因为烨化龙后的形态与银龙女王重合,她才将积压的所有爱意与期许,尽数倾注到烨的身上,也就是这个她所能触及的、类似的存在。
就连楪璃送她的小龙崽,或许也不过是为了拴住她的手段。
不过是想让这具银龙之身长久地陪在她身边,这样她便得以借爱烨之名,与心底那个真正的梦中情人长相厮守、不再遗憾。
想到这里,一阵酸涩涌上烨的心头,她几乎感到窒息。
可是,楪璃就是黎烨,烨又怎会不懂自己?
她清楚地知道,这一切并非出于楪璃的主观意愿,只是执念堆积成塔,早已成为她灵魂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沉默却坚固。
烨凝视地板上那道与自己七分相似的身影,眼前泛起一片湿润。
直至一滴泪水悄然滑落,映着将熄的炉火,在她光洁的脸颊上留下晶莹的泪痕。
真是悲哀。
是啊,“我”,自己,多么悲哀。
低语并未结束,下一个问题接踵而来。
“你爱楪璃吗?”
烨早已料到。因为她自己,也曾无数次向内心发问。
思前想后,答案其实清晰至极。
如今楪璃是她在这世上唯一可依靠的人,也是她在迷茫的意义追寻之旅中,唯一相遇、并肩同行的旅伴。
也许比起恋人,楪璃更像是她的亲人。
所以她爱楪璃吗?
答案是肯定的。
只是这份爱,并非对梦中情人的痴迷,而是对亲人那般无微不至的牵挂与守护。
脑海中的低语终于退去,留下一片寂静,以及来之不易的睡意。
烨忽然想起不久前,歼灭圣战远征军之后,第二剑圣神威对她说的话。
现在她确信,自己能够给出神威所期待的那个答案了。
名为剑圣的利剑,其剑鞘就是一个家。
就在这时,壁炉中最后一根木柴燃尽。
火光骤然褪去,被驱散的黑暗如期归来。
烨微微一颤,好不容易酝酿的睡意再次消散。
从前随军征战时,她从未如此多愁善感,也从未在深夜如此辗转难眠。
不久之前,楪璃还为她检查过龙蛋,柔声安慰她不必担心,下崽应是回家之后的事。
理性无声运转,得出结论,也许是怀蛋导致激素水平变化,影响了她的神智。
烨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
要接受自己即将成为银龙母亲的事实,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她不打算再与自己纠缠这个问题了。
凭借银龙的夜视能力,烨在浓郁的黑暗中静静注视楪璃的睡颜。
那是另一个自己,可为何……她一点都不像当初那位高傲耀眼的银龙女王,反而更像一个需要被细心呵护、沉沉安睡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