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屿墨拧开出租屋的门锁,一股陈腐的、混杂着灰尘和旧木头的滞重气味扑面而来,几乎撞得他踉跄了一下。这气味像一只无形的手,捂住了口鼻,他靠着门框,胸口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部深处那隐隐的、顽固的钝痛。他租住的地方在城西边缘,一个被高架桥阴影切割的老旧小区。
楼道灯坏了许久,黑暗浓稠。他摸索着按下开关,惨白的光线挣扎着照亮了这间不足四十平的一室一厅:一张铺着褪色蓝格床单的折叠床,一张摇摇晃晃的旧书桌,墙角堆着几箱未曾拆封的勘探器材。这就是他的“家”,一个在城市地图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坐标点,一个仅仅用来存放疲惫躯壳的临时容器。
他从背包最深处摸出药瓶,哗啦啦倒出几粒白色的药片,就着桌上半瓶不知何时的凉水,仰头吞了下去。药片刮过喉咙,留下一点苦涩的余味。然后他打开手机银行,屏幕上那个冰冷的数字,刺得他眼睛生疼。十万一千五百六十二块三毛七。后面那串零头,像是命运附赠的一个嘲讽表情。
三个月。医生的话又在耳边回响,平静而残酷:保守治疗,三个月后,情况就很难讲了。手术?那是一个存在于另一个宇宙的词汇,后面的数字是他穷尽想象也无法触碰的天文单位。
他重重地跌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折叠床上,床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窗外,城市的喧嚣被距离和高架桥的隔音板过滤成一种沉闷的、永不停歇的低频嗡鸣,像无数只巨大的工蜂在不知疲倦地劳作。
这声音曾是他奋斗的背景音,如今却只让他感到一种无边无际的孤独和乏力,沉甸甸地压在心口,比肺里的结节还要沉重。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墙角那几箱落满灰尘的勘探器材——地质锤、罗盘、样本袋……这些曾是他丈量世界的伙伴,此刻却如同废弃的墓碑,无声地祭奠着他即将结束的职业生涯。
冰冷的铝合金外壳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弱的光,也映照着他此刻的苍白。他曾用它们敲开过沉睡亿万年的岩层,如今却连自己生命的岩层都无法凿穿。
疲惫像冰冷的潮水漫过脚踝,然后是小腿、膝盖……他放弃抵抗,任由身体向后倒去,陷进那堆叠得并不厚实的被褥里。视线模糊起来,天花板上的水渍晕染开,幻化出模糊的形状。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飘飘荡荡,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拽回了久远的、弥漫着槐花甜香的夏天。
蝉鸣震耳欲聋,阳光被院门口那棵巨大的老槐树筛成了细碎的金箔,洒在地上,也洒在他和奶奶身上。身下的竹躺椅光滑微凉,奶奶就躺在他旁边,那把边缘磨得发亮的蒲葵扇,在她布满皱纹却异常稳定的手里,一下,又一下,不疾不徐地摇动着。
扇面带起的微风,温柔地拂过他汗津津的额头和脖颈,送来一阵阵清凉,也送来奶奶身上那股淡淡的、被阳光晒过的皂角香气,以及空气中浓郁得化不开的、甜丝丝的槐花香。
“墨啊,”奶奶的声音带着午后特有的慵懒沙哑,像被太阳晒暖的沙子,“瞅见天上那最亮的星没?叫啥来着?”
他顺着奶奶粗糙的手指望去,天空湛蓝如洗,只有那颗早早出现的星子,孤零零地悬在那里,像一颗纯净的钻石。“启明星!”他大声回答,带着孩子气的得意。
“对喽,”奶奶笑了,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像盛开的菊花,“它亮堂,赶在日头前头出来,给早起的人引路呢。”扇子摇动的节奏依旧平稳,那风,仿佛能驱散世间所有的燥热和不安。
“那…那别的星星呢?那么多!”他扭过头,好奇地问。
奶奶的手指向更深邃的夜空,虽然此刻还是白昼,但在孩子的想象里,那夜幕已然降临。“星星啊,多得数不清,像咱家谷仓里的小米粒儿。可每颗都有自个儿的位置,有自个儿的活法。
”她的声音沉静下来,“人呐,也跟星星似的,生来在哪儿,落在哪儿,都有定数。要紧的是啊,别怕黑,别嫌自个儿光小,找准了自己的地方,稳稳当当地亮着,就行。”她顿了顿,扇子轻轻拍了拍他的小臂,“记住喽,墨,人这一辈子,活个心安。”
“心安?”小小的屿墨似懂非懂地重复着这个词。
“嗯,”奶奶的声音像被夜色浸润过一样柔和,“就是躺下来,闭上眼睛的时候,心里头清清亮亮的,没藏着掖着,没亏着谁欠着谁,能听见自个儿的心跳声,咚咚咚的,又稳当,又有劲儿。这就叫…踏实。”
“那…那要是害怕呢?黑乎乎的。”
“怕啥?”奶奶笑了,蒲扇指向院墙根下那片小小的菜畦,“你看那萤火虫,天黑透了才出来,屁股上那点光,多小?可它自个儿不害怕,该飞飞,该亮亮。心要定了,自个儿就是那盏小灯笼。”她侧过身,用扇柄轻轻点了点小屿墨的胸口,眼神温和而笃定,“光在这儿呢,墨,谁也吹不灭。”
“谁也吹不灭?”他喃喃着,小手不自觉地摸向自己的心口。
“吹不灭!”奶奶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朴素而强大的力量,“只要自个儿不把它捂死了,它就永远亮着。”
记忆的潮水温柔地褪去,如同奶奶那把蒲扇带来的微风,悄然消散。刘屿墨猛地睁开眼,出租屋里冰冷的现实重新撞入感官。天花板上的水渍轮廓依旧模糊不清,窗外的城市噪音依旧沉闷地嗡鸣。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无声地滑过太阳穴,洇湿了枕头粗糙的布料。奶奶的话,隔了二十年的时光尘埃,此刻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空洞麻木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圈清晰的涟漪。
他挣扎着坐起身,目光再次投向墙角那堆落满灰尘的勘探器材。冰冷的铝合金外壳,沉默的岩石样本袋,它们指向外部广袤而坚硬的世界,却无法温暖此刻他内心的寒冷。他用力擦掉脸上的湿痕,像要擦掉某种软弱。那些冰冷的器械,那些庞大无情的城市建筑,那些账户里干瘪的数字,它们构成了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牢笼。而奶奶的话语,关于启明星的指引,关于萤火虫那吹不灭的光,像一道微弱却固执的闪电,劈开了这牢笼浓重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