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决裂与启程

作者:l嘉l 更新时间:2025/8/18 19:38:47 字数:3278

辞呈只有两行字:“因个人不可抗力原因,无法继续履行地质勘探员职责,即日起申请离职。刘屿墨。” 打印纸冰冷的触感在指尖停留了一瞬,随即被他塞进一个同样崭新的牛皮纸信封。这单薄的纸片,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子,甚至没能在组长那张堆满岩芯报告和图纸的办公桌上激起多少涟漪。组长姓王,一个头顶油亮、常年被野外风沙磨砺得脸颊粗糙的男人,只从一份区域地质构造分析图上方抬起眼皮,扫了一眼信封,又扫了一眼刘屿墨过分苍白的脸和眼下深重的青影。

“哦,小刘啊。”王组长的声音带着一种事务性的平淡,甚至有点被打断工作的不耐,“身体……还是吃不消了?”他随手把信封拨拉到桌角一摞待处理的文件上,“行,知道了。按流程走,交接清楚就行。回头去人事那儿办手续。”

没有询问,没有挽留,没有一丝对共事几年同事的关切。那平淡的语气,那随手一拨的动作,仿佛处理的不是一个人职业生涯的终结,而是一份无关紧要的报销单。刘屿墨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预想中可能有的解释或客套,都被这冰冷的公事公办堵了回去。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吐出一个干涩的“好”字。转身离开办公室时,关门的声音很轻,轻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无力,像一片枯叶飘落在地。走廊里弥漫着复印机热烘烘的油墨味和若有若无的粉尘气息,这是他熟悉的、属于地质队大院特有的味道,此刻却显得如此陌生而疏离。他挺直了背,肺部熟悉的隐痛像一根细线牵扯着,提醒着他的“不可抗力”,也提醒着他在这里彻底变成了一抹即将被擦去的影子。

回到那个冰冷的出租屋,真正的战场才拉开序幕。打包的过程像一场仓促的葬礼。他动作麻利得近乎粗暴,将那些沾满泥土气息的野外工作服、磨得发亮的地质锤、刻满划痕的罗盘、一袋袋分门别类标记着不同经纬度的岩石样本……统统塞进几个巨大的编织袋。它们曾是他丈量山河的伙伴,此刻却被粗暴地归拢,如同战场上丢弃的辎重。

墙角那几箱未曾拆封的新器材,崭新得刺眼,标签上的日期无声地嘲讽着他的戛然而止。他找来马克笔,在箱体上重重写下“归还设备科”几个大字,笔画几乎戳破纸箱。这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快意。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书桌抽屉深处。一个扁平的旧铁盒,打开来,里面静静躺着一枚小小的银质奖章——某次野外勘探突出贡献的表彰,边缘已经有些氧化发暗。旁边是一张照片,是勘探队刚组建时拍的集体照,一群年轻人穿着崭新的工装,在荒凉的戈壁滩上意气风发地笑着,他站在后排,笑容灿烂,眼神里是对脚下大地无尽的好奇和征服欲。照片的边角已经卷曲发黄。他盯着照片上那个年轻的自己,看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光线都暗淡下去。

最终,他合上铁盒,没有再看一眼,将它塞进了自己唯一的行李箱最底层,仿佛埋葬一段残骸。其余所有与勘探队相关的东西,都被他决绝地丢进了那几个“归还”的箱子里。房间里迅速空荡下来,只剩下墙壁上几点顽固的挂钩印痕,和空气中悬浮的、更显清晰的尘埃。

真正的风暴在房东到来时降临。房东姓陈,一个五十多岁、身材精瘦的男人,眼神像两把小钩子,习惯性地在房间里每一寸角落扫视,仿佛在评估着什么潜在的价值或损失。他背着手,踱步进来,皮鞋踩在光秃秃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的嗒嗒声,目光锐利地扫过刚刚粉刷过的墙角、光洁的灶台,最终钉在刘屿墨脸上。

“小刘啊,你这突然要走,搞得我很被动嘛!”陈房东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刻意的不悦,“合同上白纸黑字,租期没到,押金按规定是不能退的!而且你看,”他伸出手指,指甲缝里带着黑垢,用力戳向门框上方一处极不起眼的、针尖大小的墙皮剥落,“这里!这墙皮是不是你弄掉的?还有这地板,”他跺了跺脚,“磨损这么明显!还有厨房那个水龙头,旧是旧了点,但你用的时候是不是太用力了?我看有点松!这些都要算损耗的!”

他的声音又急又快,像一挺扫射的机枪,吐沫星子在昏暗的光线里几乎可见。每一个“损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刘屿墨紧绷的神经上。他看着房东那张因为激动而微微扭曲的脸,看着那不断开合的、喷溅着唾沫的嘴,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怒意猛地从脚底窜起,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几个月来积压的绝望、病痛的无助、被漠视的屈辱、对未来的恐惧……所有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东西,在这一刻被房东贪婪的嘴脸彻底点燃。

“损耗?!”刘屿墨的声音猛地炸开,嘶哑得变了调,像砂纸摩擦着生铁。他向前逼近一步,原本苍白的脸因极致的愤怒涨得通红,额角青筋暴起,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肺部灼痛得像要炸开,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这突如其来的爆发让陈房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这破门框的墙皮,我搬进来时就快掉了!是我用胶带偷偷粘了两年才没让它砸下来!”他猛地指向门框,手指因用力而绷得惨白,“地板?这水泥地连漆都没刷过,你跟我说磨损?!水龙头?它从我住进来那天就在漏水,滴滴答答!我报修过三次!你有一次来过吗?!哪一次不是你拖!哪一次不是我自己垫钱买零件凑合?!”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但那股邪火支撑着他,让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伤痕累累却亮出獠牙的困兽。他指着房东的鼻子,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子弹,从齿缝里迸射出来:

“你只认得钱!只认得押金!我他妈在这里住了三年!三年!按时交租,小心翼翼,连墙上钉个钉子都怕你扣钱!现在我要死了!医生说我最多三个月!三个月!!”他几乎是咆哮出来,声音在空荡的四壁间撞出骇人的回响,“我回老家等死!就想要回那两千块押金!就这点钱!你还要克扣?!还要编出这些狗屁损耗来?!”

“我告诉你!”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流刮过疼痛的喉咙,带着血腥气,“这钱,你今天不退,我就跟你耗在这儿!耗到我死!你看我敢不敢!”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房东,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玉石俱焚的火焰,那是一种被逼到生命悬崖尽头的人才会有的不顾一切的光。

陈房东彻底懵了。他见过租客讨价还价,见过抱怨,却从未见过这样绝望而暴烈的指控。刘屿墨扭曲的面容、嘶哑的咆哮、尤其是那句“等死”和“耗到我死”,像一盆冰水混合着恐惧,兜头浇下。

他脸上的贪婪和算计瞬间冻结,被一种惊惶失措取代。他嘴唇哆嗦着,看着刘屿墨剧烈起伏的胸膛和那双赤红的眼睛,仿佛真怕这个疯子下一秒就会扑上来。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口袋。

“你…你…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要讲证据…”他色厉内荏地嘟囔,气势全无。

“证据?”刘屿墨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要不要我现在就躺地上抽搐给你当证据?要不要我现在就躺这儿?”他又逼近一步。

“别别别!”陈房东彻底慌了神,手忙脚乱地从鼓囊囊的腰包里掏出一沓皱巴巴的钞票,飞快地数出二十张红票子,像甩开什么烫手山芋一样塞到刘屿墨手里,“给给给!两千!你拿着!赶紧走!算我倒霉!晦气!”他一边说,一边像躲避瘟疫一样往门口退,眼神躲闪,再不敢看刘屿墨一眼,拉开门,几乎是逃也似的冲下了楼梯,脚步声慌乱地远去。

出租屋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刘屿墨粗重得像拉风箱般的喘息声在回荡。他低头看着手里那沓被汗水浸得有些潮湿的钞票,又抬头环顾这间彻底清空、徒留一地狼藉的屋子。刚才那场耗尽全力的爆发,抽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愤怒的潮水退去,留下的是更深、更冰冷的疲惫和空虚,从骨头缝里渗出来。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手里紧紧攥着那两千块钱,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里那根一直紧绷的弦,啪地一声,断了。没有胜利的快感,只有无边无际的、劫后余生般的虚脱和荒凉。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城市灯火次第亮起,将冰冷的霓虹光影投射进来,切割着他蜷缩在地上的身影。他终于动了动,挣扎着站起身,肺部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闷哼出声。他拉过那个唯一的、半旧的行李箱,箱轮碾过水泥地面,发出单调而孤寂的隆隆声,碾碎了这间屋子最后的沉寂。

走出单元门,初秋夜晚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点自由的凛冽。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扇黑洞洞的、没有一丝光亮的窗户。它曾经代表着一个城市落脚点的希望,如今只是一个被彻底清空的、关于挣扎和绝望的冰冷符号。

他毫不留恋地转过身,拖着行李箱,汇入城市边缘稀疏的人流。前方,火车站巨大的霓虹灯牌在夜色中像一个模糊而温暖的承诺,闪烁着遥远的光芒。他朝着那光芒走去,脚步有些蹒跚,却异常坚定。城市的喧嚣在他身后渐渐模糊,成为一片即将退潮的,终将遗忘的背景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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