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小小的、鲜红色的铁皮消防车,云梯可以升降,橡胶轮胎转动灵活,曾经是他五岁生日时,最耀眼的珍宝。
那天,爸爸天没亮就出门了,走了几十里崎岖的山路,赶到县城供销社。当夕阳染红半边天的时候,爸爸才风尘仆仆地推开院门,裤腿上沾满了泥点,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但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像藏着星星。他像变魔术一样,从身后拿出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裹着的东西。
“墨墨!快看!爸给你带什么好东西回来了!” 爸爸的声音洪亮,带着山野的气息和抑制不住的得意。
小小的刘屿墨好奇地跑过去,爸爸一层层揭开报纸,那辆闪着崭新红漆、带着精致银色云梯的小消防车,在夕阳的余晖下熠熠生辉!
他尖叫一声,几乎是扑过去,一把将那个冰冷的、沉甸甸的“宝贝”紧紧抱在怀里,小脸激动得通红。那个傍晚,院子里充满了“呜哇——呜哇——”的稚嫩“警笛”声。他推着车在青石板小径上疯跑,想象着自己就是英勇的消防员,冲过“火场”(奶奶晒的豆角架),抢救“伤员”(一只打盹的大花鸡),玩得满头大汗,浑身是土,直到奶奶又好气又好笑地把他拎小鸡一样抓去洗脸。
后来呢?后来好像是某个夏日的午后,他和隔壁的二狗为了谁能把消防车开上院子里那个最高的“坡”(其实就是一个小土堆)而争执起来。二狗仗着比他壮实,伸手就要抢。他又急又气,一股邪火冲上头顶,想也没想,抓起心爱的消防车就狠狠摔在了地上!
“哐当!”一声刺耳的脆响。
漂亮的红色车身凹进去一大块,精致的银色云梯歪斜扭曲,一只橡胶轮子直接飞了出去,滚到了鸡舍旁边。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了。
刘屿墨看着地上“重伤”的爱车,又看看惊呆的二狗,巨大的恐惧和后悔瞬间淹没了他,“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不是因为车坏了,是怕爸爸生气,怕爸爸再也不给他买玩具了。
爸爸闻声从屋里出来,看到地上的惨状和哭得撕心裂肺的儿子,眉头皱了一下。刘屿墨吓得哭声都噎住了,小肩膀一抽一抽。
出乎意料,爸爸没有骂他,只是叹了口气,蹲下身,粗糙宽厚的大手带着暖意,轻轻揉了揉他被汗水和泪水浸湿的头发,然后把他整个抱了起来,放在自己结实的大腿上。
“傻小子,”爸爸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车坏了,可以修。人要是摔坏了,或者气坏了,那可就难办咯。男子汉,这点事就哭鼻子?” 爸爸用带着胡茬的下巴蹭了蹭他的小脸,有点扎,却奇异地止住了他的抽噎。“走,爸看看能不能给你修好。”
那天晚上,煤油灯昏黄跳动的光晕下,爸爸的身影被放大投射在土墙上。他找来了钳子、小锤子,还有一点不知道哪里弄来的焊锡。他仔细地检查着变形的车身,用钳子小心地掰正凹进去的地方,用小锤子轻轻敲打着扭曲的云梯。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一首奇特的安眠曲。
刘屿墨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托着腮帮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爸爸那双布满老茧、沾着油污的大手,神奇地“治疗”着他的宝贝。灯光下,爸爸专注的侧脸显得特别可靠。
不知过了多久,爸爸长长舒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拿起那辆“浴火重生”的消防车。车身虽然还有些不规则的坑洼痕迹,云梯也微微有点歪,轮子也装回去了,但爸爸用布把它里里外外擦得干干净净,郑重地放回他小小的手里。
“喏,看,修好了吧?下次可要小心点,好好爱护它,知道吗?” 爸爸的笑容在昏黄的灯光下舒展开来,温暖得像寒冬里燃起的炉火,瞬间驱散了刘屿墨心中所有的恐惧和不安。他用力点头,把车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住了全世界最安全的港湾。
刘屿墨僵硬地弯下腰,胸腔里那股翻腾的烦躁被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东西暂时压制了。他伸出沾满泥土和草屑、微微颤抖的手指,拂去那辆破旧塑料车上厚重的污泥。
冰凉的、粗糙的塑料触感透过指尖传来。这显然不是他记忆里那辆沉甸甸、有质感的铁皮消防车,只是一个廉价的、粗制滥造的仿制品,不知何时被哪个小孩遗落在这里,又被岁月掩埋。但就是这刺目的、褪了色的红,这玩具车的轮廓,像一把生锈却依然锋利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的闸门!
爸爸的笑容,爸爸手掌的温度,爸爸那句“男子汉,哭啥?”的低沉嗓音……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带着煤油灯光的暖意扑面而来。一股尖锐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被汹涌的热意充满,视线变得模糊。他用力地、近乎凶狠地眨了几下眼睛,强行将那不合时宜、此刻显得无比软弱的泪水逼退回去,只剩下更深沉、更冰冷的疲惫和茫然,如同潮水般重新将他淹没。
爸爸……那个像山一样沉默可靠、能用粗糙双手修好他整个世界的男人,连同温柔爱笑的妈妈一起,在他十二岁那年,被一场毫无预兆的山体滑坡,永远地、冰冷地埋在了他后来无数次勘探过的、坚硬无情的石头下面。他甚至没能见到最后一面,没能握住他们逐渐冰冷的手,只等来了两张盖着鲜红印章、冰冷到没有一丝温度的死亡证明。那双能修好玩具车、能为他遮风挡雨的手,终究没能敌过大自然的狂暴,也再无法为他的人生掌舵。
烦躁和无力感如同退潮后更汹涌的海啸,再次席卷而来,比刚才劈砍荒草时更甚,带着一种被回忆刺痛的恼羞成怒。他像是要摆脱什么烫手的东西,粗暴地一脚将那辆廉价的塑料车踢开。车子翻滚着撞在墙角早已腐朽的篱笆根上,发出空洞而喑哑的碰撞声,轮子彻底脱落,滚进了更深的草丛里,消失不见。
他重新握紧冰冷的柴刀木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这一次,他挥砍得更加用力,更加狂乱,刀刃带着风声,狠狠劈向那些碍眼的杂草,仿佛要将这不受控制翻涌上来的、撕心裂肺的悲伤,连同那些恼人的回忆,一并斩断、粉碎!绿色的汁液溅得更高,断裂的草茎飞舞,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青草腥气和陈腐泥土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