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糖饼稍微凉一些,不再烫手但还没有完全变硬变脆的时候,奶奶拿起那把锋利的菜刀,手起刀落!
“咔!咔!咔!”
几声清脆利落的脆响,在寒冷的冬夜里格外悦耳。一整块温热的、散发着浓郁香气的芝麻糖被切成了大小均匀的方块。边缘因为温度还带着一点诱人的软糯。
“来,墨墨,尝尝!” 奶奶总是笑眯眯地,用刀尖挑起第一块还带着温热、边缘软糯、裹满了香喷喷芝麻的糖块,不由分说地塞到他迫不及待张开的小手里。那糖块入手微烫,外面密密麻麻沾满了焦香的芝麻粒。他迫不及待地咬下一口!
先是牙齿穿透微脆的糖壳,接着是芝麻在齿间爆开的浓郁焦香,然后便是糖的甜蜜和韧性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带着麦芽糖特有的粘牙感。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直冲灵魂的幸福感,甜蜜得让人忍不住眯起眼睛,满足地叹息,连窗外呼啸的寒风似乎都变得遥远了。
奶奶看着他狼吞虎咽、嘴角沾满芝麻和糖渣的馋样,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无比满足和宠溺的笑容,眼角的褶子都舒展开来。昏黄的油灯光在她眼中跳跃,映照着那份纯粹的爱意,仿佛驱散了整个冬天的严寒。
“慢点吃,小馋猫,没人跟你抢,都是你的。” 奶奶的声音慈祥得像温热的蜂蜜水,缓缓流淌进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刘屿墨的手指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粗糙的陶罐,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一片惨白。陶罐冰凉依旧,里面只剩下一点凝固的、黑乎乎、硬邦邦的糖渣,散发着最后一丝微弱到几乎难以捕捉的、带着岁月尘埃的甜香。
那股曾经霸道地充满整个童年灶屋的、温暖的、带着烟火气的、代表着无上宠爱和幸福的甜香,此刻却像一把最钝、最残忍的刀子,反复地、缓慢地切割着他那颗早已被病痛和绝望冻僵的心脏。每一次切割,都带出深埋的、血淋淋的回忆和悔恨。
奶奶……那个在呼啸寒风中、在昏黄油灯下,佝偻着身子为他炒芝麻、熬糖稀、把第一口甜蜜塞进他嘴里的老人。她熬过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巨大悲痛,用尽最后的心血和力气,像一棵坚韧的老藤,把他这根孱弱的幼苗拉扯大。
就在他大学毕业,终于捧回地质勘探局那份稳定的工作,满心以为可以接她到城里,让她住上干净明亮的楼房,尝尝城里的点心,享几天清福的时候……她却在一个最普通、最安静的冬夜,像一盏终于熬干了最后一滴灯油的油灯,无声无息地、永远地熄灭了。他甚至没能守在她身边。
等他接到邻居带着哭腔的电话,像疯了一样星夜兼程、跌跌撞撞奔回这个家时,看到的只有堂屋中央冰冷的棺木,和棺木上方相框里那张凝固的、慈祥的、却无比遥远陌生的黑白笑脸。那张笑脸,再也不会对他呼唤“墨墨”,再也不会在油灯下对他微笑了。
“都是你的……” 奶奶当年宠溺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清晰地回响,带着油灯光的暖意。
可现在,糖没了,熬糖的人没了,那个等在油灯下、永远为他敞开门的家,也没了。空荡荡的,只剩下这座被荒草和灰尘占据的坟墓。他曾经承诺的“享福”,成了永远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成了扎在他心口最深的刺。
一股巨大的、迟来的、被压抑了太久的悲伤,如同积蓄了千年的冰川轰然崩塌,化作毁灭性的洪流,毫无预兆地、彻底地冲垮了他用麻木、烦躁和机械劳作筑起的、脆弱不堪的堤坝!
不是为了这空了的陶罐,不是为了那再也尝不到的芝麻糖,是为了那个永远回不去的、被油灯光晕笼罩的冬天,是为了那个灯下佝偻却无比温暖的身影,是为了那份无条件、不求回报、却被他永远错过、再也无法弥补的、沉甸甸的爱!
刘屿墨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和精神的双重重压。他抱着那个空了的、带着最后一丝虚幻甜香的冰冷陶罐,双腿一软,身体顺着同样冰冷布满灰尘的碗柜门板,缓缓地滑落下去,最终瘫坐在冰冷、肮脏、满是浮尘的地面上。
他佝偻着背,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破布娃娃,额头重重地抵在粗糙冰凉的柜门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喉咙里再也压抑不住,爆发出压抑的、如同濒死幼兽般的、绝望的呜咽。那呜咽声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充满了无边无际的痛苦和悔恨的嚎啕大哭!
滚烫的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满是灰尘的地面,洇开一片片深色的、绝望的痕迹。他哭得浑身颤抖,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在这座荒芜冰冷的老屋里,他终于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和坚强,为一个早已破碎消失的世界,为他永远失去的、再也无法追回的爱与温暖,痛痛快快、毫无保留地哭了一场。哭声在空寂的、布满灰尘的屋子里回荡、碰撞,充满了最深沉的怀念和最彻底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