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川叔终于彻底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闹了个天大的乌龙。一股燥热“腾”地涌上老脸,他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慌忙把手里那把可笑的桃木剑藏到身后,动作笨拙得像藏赃物。
“哎……哎呦!墨墨!真是你啊?!你……你啥时候回来的?这……这……” 他语无伦次,尴尬地搓着手,布满老茧的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目光在刘屿墨狼狈的样子和满屋的荒凉之间来回逡巡,充满了困惑和关切,“咋……咋哭成这样了?出啥事了孩子?快起来,地上凉!”
阿川叔说着,下意识地想上前去扶他。
刘屿墨却像受惊的刺猬,猛地往后缩了一下,避开了阿川叔伸过来的手。这个本能的躲避动作让阿川叔的手僵在了半空,脸上更添了几分尴尬和担忧。
“没……没事,阿川叔。” 刘屿墨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却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情绪的巨大波动而麻木无力,试了两次,才扶着冰冷的碗柜门板,踉跄着站稳。他低着头,不敢看阿川叔关切的眼睛,只觉得那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将他所有的脆弱和不堪照得无所遁形。
“我……我就是……累了。” 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低沉,带着浓重的鼻音,“在城里……工作不太顺心。有点……有点熬不住了。”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积攒力气说谎,“想……想回来歇几个月……清净清净。”
“歇几个月?” 阿川叔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形容枯槁、脸色灰败、双眼红肿的年轻人,这哪里是简单的“不顺心”、“累了”?这分明是……阿川叔心里咯噔一下,想到了最坏的可能。
他小心翼翼地问,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生怕惊扰到对方的谨慎:“墨墨,你跟叔说实话,是不是……是不是在城里惹上啥麻烦了?欠人钱了?还是……被人欺负了?” 他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担忧和不放心,“跟叔说,叔虽然没啥大本事,但在村里还有几分老脸,有啥事咱一起想法子!”
“没有!真没有!阿川叔!” 刘屿墨猛地抬起头,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急切的否认。他迎上阿川叔的目光,努力想挤出一个表示“没事”的表情,但嘴角只是僵硬地抽动了一下,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就是……就是工作压力太大了。勘探队那边……项目黄了,整天勾心斗角的,烦得很。” 他语速很快,像是在背诵一个临时编造的剧本,“想换个环境,回老家……休养一阵子。等……等调整好了,再回去上班。” 他再次强调“回去上班”,仿佛这四个字是最后的遮羞布,能掩盖住那残酷的、只有三个月期限的真相。
阿川叔盯着刘屿墨的眼睛,那双年轻的眼眸深处,是极力掩饰也无法完全藏住的巨大痛苦和一片死寂的灰败。他知道这孩子没说实话。从小到大,刘屿墨就不是个会撒谎的人,他越是这样急切地否认、这样生硬地解释,就越说明事情不简单。
那深陷的眼窝,那灰败的脸色,那刚刚那撕心裂肺的哭声……阿川叔活了五十多年,见过太多生离死别,他嗅到了绝望的味道。但看着刘屿墨那副拒绝触碰、拒绝帮助的脆弱姿态,他知道再追问下去,只会让这孩子更加难堪。
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像压了一块磨盘。他搓了搓粗糙的大手,把藏在身后的桃木剑彻底丢到一边的角落里,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唉……回来也好,回来也好。” 阿川叔的声音低沉下来,充满了无奈和一种朴素的关切,“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在外头不容易,累了就回来歇着。
这屋子……是荒得不成样子了。”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的破败和狼藉,目光扫过地上那摊泪痕和灰尘混合的污迹,又落到刘屿墨紧紧攥在手里的那个脏兮兮的空陶罐上,眼神复杂。“你一个人收拾太费劲。这样,你先缓口气,收拾收拾自己。我回家拿点吃的过来,顺便叫我屋里的过来,帮你把这屋子先大概拾掇拾掇,总得有个能下脚、能躺人的地方不是?”
阿川叔的话,像一股带着体温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涌向刘屿墨那颗被绝望冻僵的心。他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不是盘问,不是嘲笑,不是驱赶,而是最朴实的“帮你拾掇拾掇”。一股强烈的酸涩再次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又热了。他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尝到了血腥味,才勉强将那不合时宜的软弱再次压下去。他低着头,看着自己沾满污泥的鞋尖,喉咙哽咽,只能发出一个极其轻微、几乎听不见的单音节:
“……嗯。”
阿川叔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里有担忧,有怜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重重地拍了拍刘屿墨那瘦削得硌人的肩膀——这次刘屿墨没有躲开。然后,阿川叔转身,脚步有些沉重地走出了这间充满悲伤和尘埃的堂屋,顺手轻轻带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后门。
光线重新变得昏暗。刘屿墨僵硬地站在原地,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个空陶罐,指节捏得发白。阿川叔那沉重的叹息,那关切的询问,那句“回来歇着”,那句“帮你拾掇拾掇”,像无数根细密的针,反复扎刺着他刚刚被泪水冲刷过、裸露着的神经。善意,在此刻,比冷漠更让他感到煎熬和痛苦。他宁愿被当作一个疯子,一个孤魂野鬼,也不愿承受这份建立在谎言之上、却又如此真诚的关怀。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将那个冰冷的、承载着最后一点虚幻甜香的空陶罐,轻轻地、郑重地放回了碗柜那个布满灰尘的角落。仿佛在安葬一个逝去的梦。然后,他背靠着同样冰冷的碗柜,缓缓滑坐到地上,将脸深深埋进了屈起的膝盖里。堂屋里,只剩下他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喘息,和窗外风吹过荒草发出的响声,如同叹息般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