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的训练场。
一如既往的空旷和……坚固。
艾莉娅有气无力地挥舞着一把训练用的木剑,感觉每动一下,脑袋里的神经都在跟着嗡嗡作响。
宿醉的后遗症,远比她想象的要严重。
“动作变形了。”一个清冷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红玉换上了那身繁复的哥特衣裙,抱着手臂,站在训练场的边缘,像一个最严苛的教官,审视着艾莉娅的每一个动作。
“你的剑,软得像根面条。”
艾莉娅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心里疯狂吐槽:
我倒是想硬起来,可我头痛啊大姐!你行你上啊!哦不对,你本来就很行……
“昨晚的威风呢?在酒馆里我要打十个的气势呢?”红玉的下一句话,让艾莉娅的动作,猛地一僵。
她……她知道了?
艾莉娅停下动作,有些心虚地看向红玉。
红玉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那双黑色的眼眸,平静无波,让人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什么。
“青瑶告诉我的。”红玉淡淡地解释道。
旁观席上,正在认真做笔记的青瑶,听到自己的名字,抬起头,对着艾莉娅,用力地点了点头,表示红玉大人说得没错。
艾莉娅:“……”
好你个小叛徒,卖我卖得倒是挺快!
“看来,你的实战能力,比我想象的要好一点。”红玉继续说道,“至少,对付那些不入流的杂鱼,还算绰绰有余。”
这算是……夸奖吗?艾莉娅不确定。
“但是,”红玉话锋一转,“你的基础,依旧一塌糊涂。”
她走到艾莉娅面前,从她手里拿过那把木剑。
“你昨晚赢了,不是因为你有多强,而是因为你的对手,太弱。”红玉说着,随手挽了个剑花。
明明是和艾莉娅一模一样的木剑,在她手里,却仿佛有了生命,发出了凌厉的破风声。
“刺击,最基础的动作。”红玉说着,身体微微前倾,手中的木剑,如同一道闪电,猛地刺出。
没有源能波动,没有华丽的特效,就是纯粹的速度和力量。
艾莉娅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尖锐的劲风已经扑面而来,刺得她脸颊生疼。
那木剑的剑尖,稳稳地停在了她的眉心前,分毫不差。
她甚至能看清,那木质的剑尖上,因为高速摩擦空气而升起的淡淡青烟。
艾莉娅的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大小。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如果……如果刚才红玉没有收手,自己的脑袋,已经被洞穿了。
“看到了吗?”红玉收回木剑,声音依旧平淡,“同样是刺击,你的力量,在传递的过程中,从腰部、到肩膀、再到手腕,每一个关节都在泄力,至少浪费了七成。”
“你的力量,仍是散的。”
她把木剑扔回给艾莉娅。
“今天上午,你的训练内容只有一个。”
“挥剑一万次。直刺,劈砍,各五千次。”
“什么时候,你能做到,每一次挥剑,都和上一次一模一样,什么时候,训练结束。”
一……一万次?艾莉娅的脸,瞬间就垮了下来。
这是人干的事吗?她现在可是个宿醉未醒的病号!
“我……”她刚想抗议。
“做不到的话,今天没饭吃。”红玉直接堵死了她所有的话,不忘补上一刀,“还不许离开白塔。”
艾莉娅:“……”
行,你狠。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了自己的午饭和晚饭,艾莉娅只能咬着牙,认命地举起了木剑。
一下,两下,三下……
枯燥的挥剑,在训练场上不断重复。
起初,宿醉带来的钝痛像无数根钢针扎在脑仁里,每一次挥臂都牵动着全身的肌肉发出抗议的尖叫。
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训练服,紧紧贴在身上,黏腻又冰冷。
有好几次,她都想把剑扔了,冲到那个面无表情的监工面前大喊罢工。
但看着旁边那道抱着手臂、如渊渟岳峙般的身影,她只能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挥剑的动作上。
一百次,虎口开始发麻,木质的剑柄仿佛烙铁。
五百次,手臂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一次抬起都需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一千次,掌心磨出了晶莹的水泡,随着每一次发力,水泡被磨破,钻心的刺痛混杂着汗水,让她几欲昏厥。
她开始靠数数来麻痹自己,慢慢地,外界的一切似乎都远去了。
风声、鸟鸣、远处村庄的喧嚣……这些都变得模糊。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了木剑划破空气时单调的“呼呼”声,和自己心脏剧烈的搏动。
疼痛和疲惫,仿佛将她的灵魂从身体里抽离了出来。
但在这种奇特的、近乎恍惚的状态下,她的思绪反而变得异常清晰。
她想起了在守望者之树那里看到的,关于红玉的记忆。
那个孤独地坐在树下,渴望安宁的异乡人。
那个在灾难降临时,毅然站出来,以一己之力撑起整个村庄的守护神。
她真的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啊。
虽然,这份温柔,总是被包裹在千年不化的冰冷外壳之下。
艾莉娅一边机械地挥着剑,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打量着不远处的红玉。
她今天,到底为什么会睡在自己床上?
真的是像青瑶说的那样,只是单纯地困了,顺便找个抱枕?还是说……有别的原因?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脑海里冒了出来。
在这种灵魂出窍般的疲惫下,她的胆子也莫名大了起来。她想试探一下。
“那个……”艾莉娅一边挥剑,一边装作不经意地开口,声音因为脱力而有些沙哑,“红玉啊。”
她故意换了个亲昵的称呼。
红玉抱着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了一瞬。她眉梢微不可查地挑了一下,但没有说话,示意她继续。
“你……你活了多久了啊?”艾莉娅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个问题,她憋了很久了。
维兰蒂尔说她是红玉创造的,而维兰蒂尔已经存在了上千年。那红玉……岂不是个活了千年的老妖怪?
空气,瞬间安静了下来。连一旁正在奋笔疾书的青瑶,都停下了笔,那双墨色的眼眸里写满了好奇,抬起了头。
红玉的目光,落在了艾莉娅身上。那目光,依旧平静,却让艾莉娅感觉自己像是被X光从里到外扫了一遍,什么秘密都藏不住。
艾莉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完蛋,是不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她不会要杀人灭口吧?
就在艾莉娅已经开始思考,自己是从左边跑快一点,还是从右边跑快一点的时候,红玉开口了。
“从我来到这个世界算起,一千零二十七年。”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
但这个答案,还是让艾莉娅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
一千……零二十七年。
竟然……真的是个活了一千多年的老……前辈。
艾莉娅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很古怪。她看着红玉那张依旧年轻得过分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自己竟然被一个一千多岁的“奶奶”给睡了?虽然什么都没发生……但这感觉也太奇妙了。
“怎么?嫌我老?”红玉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眼底的平静出现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淡淡地问道。
“没!没有!绝对没有!”艾莉娅吓得一个哆嗦,手里的木剑都差点飞出去,“您……您风华正茂!青春永驻!”
这记马屁,拍得又快又响。
红玉不置可否,只是转过头,继续看着她挥剑。“动作又变形了,专心点。”
“是……”
艾莉娅认命地继续挥剑,但脑子里的念头,却更加活泛了。
既然她不介意聊年龄,那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可以问更多的问题?
“那个……红玉前辈,”艾莉娅再次开口,这次的称呼,变得恭敬了许多。
“我听说,您之所以设下结界,是为了抵御外面的魔物。”
“但是,现在外面看起来很平静,为什么不把结界撤掉呢?”
她把问题抛了出去,然后紧张地等待着回答。她想知道,红玉对教会的渗透,到底了解多少。
红玉没有立刻回答。她沉默了很久,久到艾莉娅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
“因为,结界防的,从来都不是魔物。”红玉的声音,比刚才冷了几分,“而是人。”
艾莉娅的心,猛地一沉。这和维兰蒂尔的解释不谋而合。
“我最近,听到了一个叫‘自由之息’的组织。”艾莉娅决定把话挑明一半,“他们似乎……对您很不满,一心想要破坏结界。”
“我知道。”红玉的回答,依旧简洁。
“那您……就没什么打算吗?任由他们在村子里活动?”艾莉娅有些急了。
红玉终于转过头,重新看向她。“你觉得,我该怎么做?”她反问道,“把他们都抓起来?还是都杀了?”
“我……”艾莉娅语塞了。
“他们之中,大部分,都只是被蛊惑的普通村民。他们没有错,他们只是……渴望自由。”红玉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艾莉娅感觉自己明白了。
红玉不是不管,而是在放长线,钓大鱼!
“自由之息”就是她故意留下的诱饵,为的就是揪出背后真正的主谋!
艾莉娅越想越觉得就是这样,她用一种充满智慧和钦佩的眼神看着红玉。
看来自己的任务很是艰巨,必须好好潜入敌人内部,绝对不能破坏红玉的计划。
“好了,”红玉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你的问题太多了。专心挥剑。”
“哦……”
艾莉娅不敢再多问,老老实实地继续当她的人形挥剑机器。
当最后一次劈砍落下时,太阳已经沉到了地平线之下,金色的余晖将她的影子在地面上拉得老长。
“一万……”
最后一个字从干裂的嘴唇里挤出,艾莉娅眼前猛地一黑,脑子里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应声而断。
所有支撑着身体的力气,在这一瞬间被抽得一干二净。
她再也站不住,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手中却紧紧握着那柄木剑。
预想中后脑勺与大地亲密接触的剧痛没有传来,她落入了一个冰凉,却并不硌人的怀抱。
一股清冽的草药香气,混杂着一丝极淡的暖香,蛮横地钻入鼻腔。
艾莉娅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地聚焦,映入眼帘的,是红玉那张毫无波澜的脸。
她漆黑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着自己汗流浃背、狼狈不堪的影子。
“勉强合格。”
红玉淡淡地评价了一句,声音听不出喜怒。
她扶着艾莉娅,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然后从怀里拿出一个不过拇指大小的白玉瓷瓶。
瓶塞被拔开,一股比刚才浓郁百倍的清冽药香瞬间炸开,光是闻着,就让艾莉娅昏沉的脑袋清醒了半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完全超出了艾莉娅的理解范围。
只见红玉扶住她的后颈,自己先仰起头,将瓶中的药液含入口中。
随即,在艾莉娅完全没反应过来的呆滞目光中,不容置喙地低下了头,精准地吻上了她的唇。
冰凉柔软的触感传来,艾莉娅的眼睛猛地睁大到了极限。
站在不远处的青瑶“呀”地一声轻呼,小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和嘴巴,却又忍不住,从指缝间偷偷地向外窥探。
那双墨色的眼眸里,写满了震惊和好奇。
一股清甜中带着微苦的液体,被渡了过来。
艾莉娅甚至来不及反抗,那股液体便顺着喉咙滑下,瞬间化作一股奇异的清凉暖流,涌向四肢百骸。
所过之处,掌心被磨破的伤口传来一阵酥麻的痒意,紧接着便完好如初。
手臂里灌了铅一样的酸痛感,如同积雪遇上骄阳,迅速消融。
就连宿醉带来的、折磨了她一整天的头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药效……也太霸道了!
直到确认艾莉娅将药液全部咽下,红玉才缓缓退开。
两人分离的唇间,一缕来不及断开的晶莹丝线在晚风中一闪而逝。
“为了药效的最大化保留。”
红玉面无表情地解释,眼神甚至没有半点闪躲,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那从脖颈一路烧到耳根的淡淡红晕,却彻底出卖了她此刻的言不由衷。
艾莉娅的大脑终于重启完毕,她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女人,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明天继续。”
红玉扶着她站稳,确认她不会再像滩烂泥一样倒下后,便闪电般松开了手,声音依旧努力维持着一贯的冰冷。
“现在,去吃饭。”
说完,她便有些仓促地转过身,黑色的哥特长裙在晚风中划出一道孤高的弧线,头也不回地朝着白塔走去。
那背影,怎么看都带着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艾莉娅独自站在原地,感受着身体里重新充盈的力量,和唇齿间残留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清凉药香。
她抬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看着那个越走越快的背影,脸上所有的疲惫和呆滞都化开了,最终,忍不住低声笑骂了一句。
“口是心非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