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冻硬的雪壳,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但这动静在厚重的毛毡车帘隔绝下,听起来有些遥远。
车厢里暖和得过分,炭火偶尔噼啪爆个火星,空气里飘着烤红薯甜腻的焦香。
长庚靠在软枕上,手里那把折扇虽未展开,却被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掌心。他那双狭长的眸子半眯着,视线在艾莉娅空荡荡的袖管和昏睡的红玉之间游移。
“这天儿,连鬼都懒得出门。”长庚打破了沉默,顺手从旁边的小火炉上提起一壶温好的黄酒,“两位姑娘也是为了生计奔波?这年头,独身女子带着病人赶路,可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计。”
他手腕一抖,酒液划出一道琥珀色的弧线,稳稳落在两只白瓷杯里,滴酒未洒。
“尝尝?这是我家乡那边的陈酿,驱寒最好。若是嫌弃这荒野粗陋,权当暖暖手。”
艾莉娅瞥了一眼那还在冒热气的酒杯。
她没拒绝,伸手端起一杯。指尖触碰到杯壁的瞬间,一股微弱却精纯的源能顺着指腹渡了过去。酒液微微震颤,温度瞬间攀升至最适宜入口的热度。
她没喝,而是侧过身,将酒杯凑到红玉苍白的唇边,动作轻柔。
“姐姐病重,听闻南方有名医,带她去碰碰运气。”艾莉娅随口胡诌,这理由俗套得连她自己都想翻白眼,但往往越俗套的故事越没人深究,“至于这酒,多谢公子了,她身子寒,受不住冻。”
红玉在睡梦中微微蹙眉,似乎是被酒气呛了一下,但很快便在暖流的抚慰下舒展了眉头。
长庚看着这一幕,敲击掌心的折扇停了下来。
“病重?”他轻笑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姑娘这话说给外面的莽夫听听也就罢了。在下虽是个不学无术的废人,但这双眼睛还没瞎。”
他坐直了身子,那股慵懒劲儿散去几分,目光锐利如刀,直刺艾莉娅怀里的睡美人。
“这哪是生病,分明是魂丢了。”
艾莉娅脸上的表情没变,甚至连喂酒的手都稳如磐石,但坐在她脚边的青瑶却有了动作。
小姑娘原本正和烤红薯奋斗着,听到这话,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瞬间眯成了一条缝。右手悄无声息地摸向腰间,那里藏着一把刚磨过的餐刀。这是她昨天切肉时顺手留下的,锋利得很。
只要这个小白脸再多说半个字,她就能保证让他永远闭嘴。
“别紧张,别紧张。”长庚像是没看见那把已经露出半截刀柄的餐刀,反而一脸肉痛地从怀里摸出一个青瓷小瓶。
他摩挲着瓶身,指腹在上面留恋地蹭了好几下。
“相逢即是有缘……唉,这可是我花了大价钱从药王谷求来的【养魂丹】,本来是打算留着给自己续命的。”长庚叹了口气,咬着牙把瓶子推了过来,“既然遇上了,就当结个善缘。这东西对她有用,至少能保住那点残魂不散。”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下亏大了,回去得把这笔账记在谁头上才好……”
艾莉娅挑了挑眉。这人有点意思。
她伸出手指,指尖轻轻搭在那个青瓷瓶上。无数细碎的画面涌入脑海:幽深的山谷,冒着白烟的药炉,还有一个白胡子老头吹胡子瞪眼地喊着“这可是最后一炉了,你这败家子省着点用”。
确实是好东西,也没毒。
艾莉娅收回手,眼底的警惕散去些许。这年头,嘴巴毒的人不少,但嘴巴毒还愿意掏钱送药的好人,简直比大熊猫还稀有。
“多谢。”她这次道谢多了几分真心,将药瓶收进怀里,“这人情我记下了。日后若有机会,定当奉还。”
“别日后了,听着像空头支票。”长庚摆摆手,重新靠回软枕上,那副心疼的表情还没散去,“我看你这妹妹睡姿这么安详,浑身上下全是破绽,也就是遇上我这种正人君子。要是换个心术不正的术士,早把她炼成傀儡了。”
他一边说着刻薄话,一边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似乎想用酒精麻痹失去丹药的痛苦。
青瑶见危机解除,手里的餐刀重新滑回腰间。
但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另一件事吸引了——长庚手里那块只咬了一口的桂花糕。
小姑娘也不说话,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那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那不是一块点心,而是什么稀世珍宝。
长庚被盯得后背发毛,举着桂花糕的手僵在半空,吃也不是,放也不是。
“……给你给你。”他终于败下阵来,无奈地将整盘点心推了过去,“小孩子家家的,眼神怎么这么凶。这一盘要三个银币呢,慢点吃。”
青瑶才不管多少钱,抓起一块就往嘴里塞,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像只正在进食的仓鼠。
车厢里的气氛莫名松快了不少。
“你们也是去紫檀?”长庚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雪景,随口问道,“看这路线,除了去那个破学院,也没别的地儿可去了。”
“嗯。”艾莉娅应了一声,帮红玉掖了掖斗篷,“去那边办点事。”
“巧了。”长庚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我也是去那边。不过我是去混日子的,听说那边缺个教书先生,我去骗点束修,好歹能混口饭吃。”
教书先生?
艾莉娅打量了他一眼。这一身行头虽然看着旧了些,但料子都是顶好的云锦,再加上那随手送出的丹药……这人嘴里的“混饭吃”,怕是和普通人理解的不太一样。
正说着,身下的马车突然猛地一震,紧接着是一个急刹。
惯性让艾莉娅身体前倾,她眼疾手快地护住红玉的头,这才没让她撞上车壁。
“怎么回事?”长庚皱眉,手里的酒洒出来几滴,落在狐裘上,让他眉头皱得更深了,“石磐,你这车技退步了啊。”
“前面有人拦路。”
“什么人?”
车外传来石磐瓮声瓮气的回答,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凝重,“……不是活人。”
长庚闻言,脸上的慵懒瞬间收敛。他推开车门,寒风夹杂着雪片灌了进来,吹得他那身狐裘猎猎作响。
艾莉娅顺着敞开的车门望去。
只见前方的雪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具尸体。鲜血已经被冻成了暗红色的冰渣,洒在洁白的雪地上,像是一幅诡异的泼墨画。
这些尸体大多穿着佣兵的皮甲,手里的武器还没来得及拔出来,就已经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