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里的枯枝偶尔爆出一两声脆响，溅起几点橘红色的星火。
看起来足以毒死一头猛犸象却意外美味的“大补汤”已经被瓜分殆尽，连锅底都被刮得干干净净。此刻，这小丫头正缠着石磐，两只脚丫子在半空中晃荡，活像只吃饱了晒太阳的猫。
“大个子，你刚才说的那个明玉关，真的有那么好的药材？”青瑶眼睛亮晶晶的，显然比起风景，她更关心能不能往那个仿佛无底洞般的挎包里再塞点东西。
石磐正拿着块破布擦拭重锤，闻言还没开口，长庚便先懒洋洋地接了话茬：“好药材自然是有，不过想要进那明玉谷，你这小丫头怕是得把那挎包里的宝贝吐出来一半当过路费。那帮老头子，心比这雪地还黑。”
石磐憨厚一笑，补充道：“公子说笑了，不过明玉谷确实顺路，就在明玉关东南。”
插话的长庚手里正握着一块从枯木上截下来的桦木，另一只手拿着把小巧的刻刀，木屑随着他的动作簌簌落下。
“怎么，公子认识那里的人？”艾莉娅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
她不知何时坐到了长庚对面，手里捧着一杯热水，目光却落在他手中的木雕上。
“算是吧。”长庚吹掉木头表面的碎屑，嘴角勾起一抹有些无奈的笑意，“那谷里有个老不死……咳，老神医，我的药方子大多出自他手。每次去都要被他念叨半天，说我这身子骨是被酒色掏空的，还要讹我几坛好酒。”
说是抱怨，语气里却听不出半点厌恶。
“这手艺，好学吗？”艾莉娅指了指他手中的刻刀。
长庚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视线扫过艾莉娅放在身侧的那把霜语。
“姑娘是用剑的高手，手稳心静，学这个自然不难。”长庚转动着手中的木块，原本粗糙的木料已经渐渐显露出一个女子的轮廓，“雕刻和练剑其实是一个道理，都是做减法。把多余的去掉，剩下的就是你想要的。”
“做减法……”艾莉娅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
这说法倒是新鲜。
在游戏设定里，技能熟练度是靠堆积次数刷上去的。而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似乎每个人对力量的理解都有一套独特的哲学。
“苏公子雕的是谁？”艾莉娅看着那个已经初具雏形的女子半身像。
虽然五官还未雕琢，但仅凭那温婉的发髻和微微侧首的姿态，就能看出这绝不是随手的一件习作。那木头仿佛有了生命，透着一股子让人心安的静气。
长庚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木雕的面部位置，眼神变得有些悠远。
那种玩世不恭的慵懒面具，在这一刻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下面某种陈旧而厚重的东西。
“一个故人。”长庚指尖微顿，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艾莉娅的目光却锐利地捕捉到了木雕发髻上的一处细节，那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鸾鸟发簪，这种规制的饰物，绝非寻常人能用。
还没等她细看，长庚忽然大拇指一抹，劲力吞吐间，木雕的面部瞬间化为齑粉。
艾莉娅怔了一下。
“为何？”
“雕出来又能如何？”长庚自嘲地笑了笑，随手将那个半成品的木雕扔进了火堆，“总归与我无缘，留个念想反倒是徒增烦恼。不如烧了干净，还能添点热乎气。”
火舌瞬间吞噬了那块桦木，发出毕剥的声响。
长庚拍了拍手上的木屑，重新靠回软垫上，闭目养神，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过。
嘴硬的家伙。
艾莉娅在心里默默评价了一句，看长庚那样明显是贼心不死，什么无缘。
她转过头，看向在稻草窝里、睡得毫无知觉的红玉。
如果是她们分别，若是有办法能刻下来，哪怕只是一块木头，她大概也会视若珍宝吧。
但长庚毁掉它的动作又是那么决绝。
或许正如他所说，有时候，记得太清楚，也是一种折磨。
——
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晨，风雪终于停了。
阳光洒在白茫茫的雪原上，刺得人眼睛生疼。空气冷冽得像是要把肺泡冻住，但好在也没了那股子要把人吹跑的狂风。
马车碾过新雪，留下一道深深的车辙。
行出不过十里地，原本闭目养神的长庚忽然睁开了眼。
“停车。”
不用他吩咐，石磐已经勒住了缰绳。
前面的官道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团黑乎乎的东西，在纯白的雪地里显得格外扎眼。
尸体。而且是刚死不久的尸体，身上的血还没完全冻硬，把周围的雪地染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这荒郊野岭的，生意倒是挺好。”
长庚下了车，用折扇掩住口鼻，嫌弃地走到那些尸体旁边。
一共四具。
这四人都穿着厚重的兽皮甲，长相凶神恶煞，手边散落着鬼头刀、流星锤之类的重型兵器。哪怕是死了，脸上还残留着惊愕和恐惧的表情，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哟，这不是‘岭南五鬼’吗？”
长庚用脚尖踢了踢其中一具尸体的大脑袋，语气里带着几分惊讶，“这几个家伙可是出了名的难缠，专门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前些年在风闻榜上也算是挂过号的人物。”
“五鬼？”青瑶探出个小脑袋，数了数地上的尸体，“这里只有四个呀。”
“还有一个早死了。”长庚回忆了一下，“据说是因为调戏良家妇女，被排名第二的‘龙凤钺’劈成了两半。剩下的这四个也是销声匿迹了好一阵子，没想到跑到这儿来当路霸了。”
他说着，蹲下身子，仔细查看着尸体上的伤口。
石磐也凑了过来，脸色凝重：“公子，这几个人实力不弱，尤其是老大林盛，一身横练功夫很是了得。怎么会死得这么……干脆？”
确实太干脆了。
现场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周围的雪地平整如初，甚至连脚印都只有那一行向北延伸的。
“一剑封喉。”
艾莉娅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目光锐利如刀。
她指了指那个身材最魁梧的尸体，胸口处只有一个细小的血洞。
“这人还没来得及拔刀，就已经死了。”艾莉娅淡淡地说道，“剩下的三个也是一样，伤口都在要害，且全是正面刺入。杀人者没有用任何花哨的招式，就是直刺，快到极致的直刺。”
“而且……”艾莉娅走到一旁，看着雪地上那行孤零零的脚印，“你看这伤口边缘，皮肉外翻，骨骼碎裂。杀人的剑根本没有刃，是靠着极致的速度和恐怖的爆发力，硬生生把铁片撞进了这些人的身体。”
钝剑？
快剑？
长庚把玩折扇的手猛地停住了。
他缓缓站直身体，目光顺着那行孤零零的脚印望向风雪深处。
每一步的距离都完全一致，哪怕是在杀了四个人之后，那步伐也没有丝毫的紊乱。或许对那人来讲走路反而是一种休息？
“是他。”
长庚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抹复杂的苦笑。
“谁？”青瑶好奇地问。
“昨天那个少年。”长庚指了指尸体上的伤口，“那把连剑鞘都没有的破铁片。”
现场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石磐挠了挠头，一脸的不可思议：“那个瘦得跟猴一样的小子？他能杀了这四个恶鬼？这‘岭南五鬼’虽然名声臭，但手底下可是真有功夫的啊。”
“看来我们都看走眼了。”
长庚摇了摇头，用折扇敲了敲手心，“这四个人明显是冲着咱们来的，多半是看上了咱们这辆马车，或者是车里的人。”
结果还没等到正主，就先撞上了那个独行的少年。
这帮倒霉鬼估计是看那少年孤身一人好欺负，想拿他祭刀，结果反倒成了人家的磨刀石。
“他这是帮我们挡了一灾啊。”石磐感叹道。
“不仅是挡灾。”艾莉娅看着地上的尸体，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他是嫌这几个人挡了他的路。这少年，心性够狠，也够纯粹。”
长庚看着那行渐渐被风雪掩盖的脚印，心里那种荒谬感更重了。
这趟紫檀之行，怎么遇到的全是些怪物？
车里坐着个能把毒药煮成大补汤的小萝莉，旁边站着个一眼就能看穿杀人手法的断臂少女，前面还有个拿着废铁片当剑使的狠辣少年。
合着就他一个是正常人？
“把尸体处理一下吧，看着碍眼。”长庚摆了摆手，转身往马车走去，“既然人家替咱们清了道，咱们也别浪费了这份好意。石磐，加快速度，争取在天黑前赶上那个少年。”
“公子是想……”
“毕竟欠了个人情。”长庚掀开车帘，回过头，那双丹凤眼里闪烁着精光，“而且，我对这个能用废铁片杀人的家伙，越来越感兴趣了。”
这哪里是感兴趣。
艾莉娅看着长庚的背影，在心里默默吐槽。
这分明是职业病犯了，想跟那个少年结交一番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