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娅看着手里剩下的半截木棍，断口参差不齐，刺破了掌心的老茧。
这是第三把。
“力气大了。”
红玉坐在唯一擦干净的那把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一杯不知从哪弄来的凉茶。
她盯着院子里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仿佛那枯枝上能开出花来。
“你就不能动一下吗？”
艾莉娅把断棍扔进杂草堆，尘土飞扬。
“我是伤员。”
红玉回答得理直气壮。
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那里平坦、白皙，看不出任何伤痕，但艾莉娅知道，那里面的心脏跳动得有多微弱。
“而且，”红玉转过头，黑发顺着椅背滑落，“我在监工。”
艾莉娅忍住把抹布甩在她脸上的冲动。
“既然闲着，就讲讲紫檀。”艾莉娅重新拿起一块抹布，开始对付窗棂上积年的污垢，“这里看着并不像什么学院。”
红玉轻笑一声，笑声很轻，却像是某种爬行动物滑过落叶。
“紫檀学院，现在叫这个名字？”
红玉手指在扶手上轻点。
“三百年前，这里是各国的刑徒流放地。那时候没有学院，只有死人堆。”
艾莉娅手上的动作慢了一拍。
“自诩清高的学者为了研究源能的极限，把抓来的魔族、异教徒，甚至平民，扔进地下的‘源泉’裂缝里。”
红玉的声音平淡得像是在念菜谱。
“活着出来的，就成了‘天才’；死了的，就变成了这地下的肥料。”
她抬起脚，精致的鞋尖点了点地面的青砖。
“你脚下踩着的每一块砖，缝隙里都填满了骨灰。这凌云庄，当年可是个好地方。”
“什么好地方？”
“停尸房。”
艾莉娅手一抖，抹布掉在了地上。
红玉似乎很满意这个反应，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血色。
“骗你的。”
艾莉娅捡起抹布，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不过死人多是真的。”红玉打了个哈欠，身体向下滑了滑，像只慵懒的猫，“后来勇者在这里建了第一座藏书楼，镇压了地下的怨气，这才有了现在的紫檀。”
“无聊的故事。”
艾莉娅评价道。
“是啊，无聊。”红玉闭上眼，“人类总是喜欢在尸体上盖房子，然后以此为荣。”
院子里的风停了。
艾莉娅擦完最后的一扇窗，转身看向红玉。
那个女人已经睡着了。
或者说，昏迷了。
红玉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即使在阳光下，也透着一股死气。
她的呼吸很浅，浅到艾莉娅必须集中精神才能听见。
艾莉娅走到太师椅旁，半跪下来。
她看着红玉那张毫无防备的脸。
这时候的红玉，不像魔王，也不像那个毒舌的讨债鬼，只像个易碎的瓷娃娃。
艾莉娅伸出手，指尖划过红玉冰凉的脸颊。
没有温度。
她需要的是我的血。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艾莉娅的脑海里。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红玉当初为了救活她，付出了怎样的代价。现在，只要自己付出一点血液，就能让红玉恢复活力。这本该是一件天经地义、毫不犹豫的事情。
可她迟疑了。
艾莉娅看着自己仅剩的右手，掌心因为刚刚清理院子里的杂物而布满了划痕。她不是害怕疼痛，也不是吝啬自己的血液。她在害怕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联系。每一次红玉吸食她的血液，那种灵魂都被对方**、被紧紧缠绕的感觉就会清晰一分。那不像是简单的能量补充，更像是一种……一种将她们两个生命彻底绑定在一起的仪式。
万一……万一红玉对她的血液产生了依赖，像一种戒不掉的毒，那会变成什么样？她不敢想下去。
“艾莉娅？”青瑶看着她变幻不定的脸色，小声地问，“你是不是有办法？”
艾莉娅回过神，避开了青瑶探询的目光。“让她先休息一下。我们先把这里彻底收拾好，至少要像个能住人的地方。”
她站起身，语气恢复了平时的镇定，仿佛刚才的担忧只是错觉。她需要做点什么，让自己的身体疲惫起来，才能压下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接下来的一个下午，整个破败的小院里回荡着各种声响。
艾莉娅找到了几块还算结实的木板，用一把生锈的斧头和几根旧钉子，叮叮当当地把破损的窗框和门板都加固了一遍。冷风不再像刀子一样往屋里灌，总算有了一点遮蔽。
青瑶则展现出了惊人的活力，她把院子里的杂草拔了个干净，又从井里一桶一桶地打水，把屋里屋外能擦的地方都擦了一遍。那口看起来干涸了许久的古井，居然还能打出清冽的井水，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等到夕阳西下，最后一缕光线从天边消失时，这个被废弃了不知多少年的院子，总算有了那么一点点人间的烟火气。
“搞定！”青瑶叉着腰，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脸上满是自豪。虽然房子还是很破，但至少干净整洁了。
艾莉娅则累得直接坐在了门槛上，右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高强度的体力劳动确实让她暂时忘记了烦恼。
“艾莉娅，你快来看我发现了什么！”青瑶兴奋地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手里还拿着几颗紫得发黑的、长得像土豆一样的块茎。
艾莉娅有种不好的预感。
当晚，三个人围在被擦得锃亮的圆桌旁。桌子中央，放着一锅……东西。
那锅东西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黏稠的紫色，里面漂浮着一些看不出原材料的块状物，还点缀着几片青瑶不知道从院子哪个角落里挖出来的绿色叶子。一股混合了泥土味、某种香料味和一点点甜腻气味的古怪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这叫‘紫薯乱炖’！我新研发的！”青瑶一脸期待地给艾莉娅和正靠在艾莉娅身上的红玉一人盛了一碗。
红玉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身体大部分的重量都压在艾莉娅身上。她似乎恢复了一点点，但依旧很虚弱，连眼皮都懒得抬。
艾莉娅看着碗里那坨紫色的糊状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玩意儿真的能吃吗？吃了不会当场去世吗？
“尝尝看嘛。”青瑶自己先舀了一大勺，塞进嘴里，幸福地眯起了眼睛，“唔……好吃！土豆的软糯，加上这种紫薯特有的香甜，还有提神草的清香，完美！”
艾莉娅的大脑一片空白。提神草？那不是用来喂牲口的吗？
就在她犹豫的时候，身边的红玉动了。她慢慢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那紫色的东西，然后面不改色地送进了嘴里，慢慢地咀嚼，然后咽了下去。
整个过程，她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就好像在吃最普通的大米饭。
“红玉大人觉得怎么样？”青瑶紧张地问。
红玉又舀了一勺，吃掉，然后才抬起头，看着艾莉娅，吐出两个字：“你吃。”
这算是……推荐？还是命令？
艾莉娅在青瑶期待的目光和红玉不容置疑的注视下，视死如归地舀起一小勺，闭上眼睛，猛地塞进了嘴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瞬间在她的味蕾上爆炸开来。又甜又咸，带着泥土的腥气和青草的苦涩，口感更是如同嚼蜡。
“噗——”
她最终还是没忍住，一口全喷了出来。
青瑶的脸瞬间垮了下去，眼眶里甚至泛起了水光。
艾莉娅手忙脚乱地道歉：“不不不，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是我吃不惯，对，我口味比较挑剔。”
红玉看了看艾莉娅，又看了看自己碗里的东西，默默地把自己的碗推到了艾莉娅面前。
“你吃。”她又说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固执。
艾莉娅欲哭无泪。
这天晚上，艾莉娅最终还是靠着自己包里剩下的最后两块干粮填饱了肚子。而红玉，竟然面不改色地把一整碗“紫薯乱炖”都吃完了。
夜深了，青瑶早就睡熟了。艾莉娅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旁边是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紫色糊糊味道的红玉。
红玉的呼吸依旧很浅，身体也还是冰凉的。艾莉娅知道，那碗东西根本补充不了她需要的能量。
她侧过身，看着红玉在黑暗中依旧精致的侧脸，再次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手腕上，青色的血管在苍白的皮肤下清晰可见。
只要一瞬间，用剑划开一道小口子……
她的指尖已经触碰到了腰间的剑柄，但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了下去。
再等等吧。艾莉娅对自己说。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
她这样想着，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