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小院，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艾莉娅胃里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感虽然淡去了，但指尖仍残留着触碰窗棂时的冰冷幻触。她没有丝毫睡意，坐在桌边，就着昏暗的油灯，一遍遍擦拭霜语。
只有剑身传来的真实寒意，才能将脑海中那些粘稠绝望的记忆碎片一点点刮除，让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
现在面临两个问题。
第一，如何解决长庚和苏遥的事情。从刚才的记忆片段来看，苏遥在王府的日子并不好过。那个王少爷根本就是个草包，王老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长庚的颓废，不仅没有让苏遥死心，反而让她陷入了更深的痛苦之中。这件事，必须有个了结。
第二，也是更重要的问题，钱。青瑶在酒馆打工只是杯水车薪。红玉的身体需要调养，她自己也需要恢复。而且，想要在紫檀城立足，甚至插手王府的事情，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艾莉娅的目光落在了霜语的剑身上。那幽蓝色的剑身，仿佛冻结的星河。
或许……她可以重操旧业。
她以前在裂石镇的时候，除了当佣兵，自己还有一个身份。
她可以将红玉在烬渊的亲身经历，以及自己与魔族战斗的故事做个底本。
当然，不能照实说，得把那些敏感的、容易招惹麻烦的细节模糊掉，改成半真半假的志怪传奇。在这个娱乐匮乏、对魔族又怕又好奇的地界，这种带着血腥味的新鲜故事，绝对是最好的噱头。
而且，那个老头给了她启发。说书，不仅仅是赚钱，更是一种建立名声、收集情报的绝佳方式。当她成为一个知名的说书人，自然会有人主动找上门来，各种消息也会汇聚到她这里。
这个计划，可行！
不过张家所招的夜巡也不能错过，这也是个打探情报的好机会。
打定主意后，艾莉娅感觉心里的石头落下了一半。她收剑入鞘，站起身，走到床边。
红玉已经睡着了，呼吸平稳了一些，但脸色依旧苍白。
艾莉娅俯下身，这一次，她没有再犹豫，伸出手指，在红玉的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再等等我。”她低声说，“很快，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说完，她转身走出房间，冰蓝色的瞳孔里映照着东方天际泛起的第一缕鱼肚白。
——
白天，艾莉娅准时出现在“铜炉记”。
她换了身极不起眼的灰布麻衣，也没再要雅座，而是挤在一群脚夫和闲汉中间，点了壶最便宜的“高碎”。这茶全是茶梗和碎末，入口苦涩得发麻，却是这大堂里最好的掩护。
她缩在角落的立柱阴影里，看似在发呆，实则耳朵竖得极高。
台上的说书人惊堂木一拍，唾沫横飞。艾莉娅一边听，一边在心里拆解这老头的套路。这老头也就是占着消息灵通，讲故事的水平实在一般。节奏拖沓，废话连篇，铺垫半天还没进正题。若是放在她前世那个信息爆炸的时代，这种故事开头三秒就会被划走。
不过，信息量确实大。
谁家的少爷在赌坊输了底裤，哪股势力昨晚在城西火拼，学院中心又招了什么怪物新生。这些零碎的八卦在旁人听来只是佐茶的谈资，在艾莉娅脑海里却成了情报网的一个个节点。
“……听说城西昨晚又火拼了……”
“……哎，你们听说了吗？王家那位大少爷，昨儿个又在‘醉红楼’为了个清倌人砸了千金，家里那位苏家小姐怕是又要遭罪咯……”
艾莉娅端茶的手微微一顿。
这些零碎的八卦在旁人听来只是佐茶的谈资，在她脑海里却迅速重组。王家少爷的行踪、苏遥的处境、城内的势力分布……情报网的一个个节点正在被点亮。
晚上回到小院青瑶照例带回些卖剩下的卤味，大多是些鸡爪、鸭脖之类的边角料，但被她用重油重辣处理过，味道反而比正菜还勾人。
油灯如豆，三人围坐在缺了角的木桌旁。
“今天那老头讲了段《侠客行》。”艾莉娅擦拭着霜语，剑身映出她略带玩味的眼神，“讲得稀烂，但我给它改了改。”
青瑶正跟一只卤鸡爪较劲，嘴里含糊不清：“我就说那老头不行，也就是骗骗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艾莉娅放下剑，身子微微前倾。
她没急着开腔，只把身子往前探了探，让半张脸隐进灯影里。再开口时，那股子少女的清脆劲儿全没了，嗓音压得极低，带着粗粝的磨砂感，听得人耳膜发痒。
“那侠客推开门，屋里没有风，烛火却死命地往墙角缩，像是怕照见什么东西。”艾莉娅的声音变得飘忽，仿佛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气音，“床榻前，整整齐齐摆着一双红绣鞋。鞋尖没冲着床，而是……冲着床底。”
她顿了顿，眼神幽幽地飘向青瑶脚边，声音轻得像根羽毛挠着心脏：
“就像是，那穿鞋的人，正趴在地上，一点点往床底下爬……”
青瑶正跟一只卤鸡爪较劲，牙齿刚咬住关节软骨，动作便僵在那儿。她下意识缩了缩脚，嘴里的鸡爪忘了吐，也忘了嚼。
一直盯着灯火发呆的红玉慢慢转过头。平日里没什么焦距的黑瞳此刻定定锁在艾莉娅脸上，瞳孔深处倒映着两簇跳动的火苗。
艾莉娅没用那些花里胡哨的词藻。她太清楚怎么拿捏人心，前世那些悬疑片早就把套路刻进了骨子里。哪里该快，哪里该慢，哪里该留白让人自己去吓自己，她门儿清。
“侠客屏住气，趴下身子，脸贴着冰凉的地砖。”艾莉娅声音更低，近乎耳语，那股子阴冷顺着话音钻进了人的脖颈，“他听见床底下传来指甲抓挠木板的声音。滋啦——滋啦——”
桌上的油灯忽闪了一下。
青瑶打了个哆嗦，手里那半截油汪汪的鸡爪“啪嗒”一声掉在桌上，滚了两圈，沾了一桌子油渍。
“声音越来越响，就在耳边。”艾莉娅语速骤然加快，字字紧逼，“他猛地伸手，一把掀开那垂地的床单——”
声音戛然而止。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
艾莉娅身子往后一靠，散了那股子阴森劲儿。她端起桌上那个缺了口的粗瓷碗，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凉白开，润了润有些发干的嗓子。
“然后呢？”青瑶瞪圆了眼睛，身子不知何时已经探过了半张桌子，连最爱的卤味都顾不上了，“床底下到底是什么？那个穿红鞋的女鬼？”
艾莉娅放下碗，嘴角噙着一抹坏笑，手指在桌面上画了个圈：“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你！”青瑶气得腮帮子鼓起，抓起那只掉落的鸡爪就要扔过去，又舍不得浪费，只能愤愤地塞回嘴里用力嚼碎骨头，含糊不清地抱怨，“哪有这样的！话说一半烂舌头！”
一直沉默的红玉突然开口，声音清冷平直：“床底下没有人。”
青瑶吓了一跳，转头看她：“你怎么知道？”
红玉指了指艾莉娅放在桌边的霜语：“如果有杀气，剑会鸣。”
艾莉娅噗嗤一声笑出来，伸手捏了捏红玉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那是故事，我的笨蛋红玉。”她指尖染着一点卤味的油香，没去擦，反而觉得这人间烟火气让人安心，“不过你说得对，这一招叫‘断章’。让人心里刺挠着，抓心挠肝地想知道结局，明儿个才会乖乖掏钱再来听。”
青瑶翻了个白眼，把骨头吐在桌上：“奸商。”
“这叫商业策略。”艾莉娅心情大好，重新拿起一块鸭脖，“看来效果不错，连咱们家的小吃货都能把吃的扔了，那些闲得发慌的茶客肯定更买账。”
嚼着辛辣的鸭肉，艾莉娅填报肚子的同时盘算着明天的开场白。
再过一会就去张家看看情况，钱袋子鼓起来的日子，指日可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