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小姐的手掌绵软,没有练武留下的茧子,也没有干粗活磨出的糙皮,透着一股娇生惯养的热乎劲,紧紧抓着艾莉娅那只仅存的手掌。
“我叫张昭华。昭如日星,风华绝代。”
小姑娘仰着脸,下巴尖抬得高高的,甚至还没艾莉娅胸口的衣襟高,但这股子傲气把她整个人撑得足有两米八。
艾莉娅没接话,只是试着抽了抽手,没抽动,索性让她这么牵着了。
穿过一道雕花的月亮门,原本意料中冷清的深宅后院被喧闹声填满。长街两侧挂满红灯笼,光晕连成一片,将冬夜的寒意挤兑得一丝不剩。摊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卖胭脂水粉的、炸油糕的、甚至还有个光着膀子的艺人在喷火吞剑。
这哪里是后院,赫然是一座存在于张府内的夜市。
“怎么样?这是爹爹特意让人在府里给我开的集市。”张昭华松开手,转而在艾莉娅身侧蹦蹦跳跳,“外面太乱,我不喜欢。还是家里好,想玩什么都有。”
艾莉娅按在霜语剑柄上的手指紧了紧。
把外面的夜市搬进自家院子,这张家的财力确实让人咋舌。在这个被神选者和魔物搅得天翻地覆的世道,这种毫无底线的宠溺背后,往往藏着不得不如此的理由。
而这种众人皆知的宠爱也是危险的来源,艾莉娅叹了口气,看来自己的银币没有那么好赚。
张昭华在一个捏糖人的摊子前停住脚。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手指翻飞,麦芽糖稀在石板上拉出晶莹的金线。
“我要这个,还有这个。”张昭华指了指一个抱着剑的小人,又指了指旁边的一只兔子。
老头手脚麻利,片刻功夫,两个栩栩如生的糖人递了过来。
这像不像姐姐?”她晃了晃手里的兔子,笑得眉眼弯弯,“这个是我。兔子配剑客,话本里都这么写。”
艾莉娅低头。
糖稀做的小人举着剑,双手健全,威风凛凛。
她嘴角扯了一下。自己左袖空空荡荡,右手既要时刻护着剑柄应对突发状况,又要捏着这根黏糊糊的糖人,实在有些狼狈。
“吃嘛,很甜的。”张昭华凑近了些,肩膀撞了撞艾莉娅的手臂。
小姑娘身上带着股淡淡的奶香味,混着糖稀的甜腻,还有那种从未经过风霜雨雪摧残的天真。艾莉娅只好把糖人举到嘴边,还没张嘴,目光越过张昭华头顶的珠翠步摇,扫向街角阴影处。
那地方蹲着几个身穿西式布甲的男人。布甲做工粗糙,护膝都没扣紧,甚至有人把长剑当拐杖拄着,是几个神选者。
“这就是那个特殊NPC?长得挺带劲啊。”
“别想了,好感度锁定的。看见那个残废没?咱们去试试能不能把那个小的引过来,富家千金的任务奖励肯定丰厚……”
声音不大,但以艾莉娅的耳力听得十分清晰。
艾莉娅眸光微冷,这群神选者,永远学不会闭嘴。在他们大多数人眼里,这里的一切不过是一串随时可以重置的数据。
风被挡住了,那几道让她不舒服的视线也被挡住了。
艾莉娅微微侧首,冰蓝色的瞳孔中没有一丝情绪,只是淡淡地瞥了那角落一眼。那几个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的神选者就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鸡,声音戛然而止。一种源自等级压制的本能恐惧让他们不由自主地后退,撞翻了身后的杂物篓。
张昭华正要咬下另一只兔子耳朵,视线突然被灰色的粗布斗篷填满。
她愣了一下,嘴里含着糖块,腮帮子鼓鼓的。抬头,只能看到艾莉娅优美的下颌线,还有那只即使拿着糖人也依旧处于警戒状态的手。
风被挡住了。那几道让她不舒服的视线也被挡住了。
张昭华嚼碎嘴里的糖块。姐姐在护着我。
这个认知让她心里那点不可一世的大小姐脾气瞬间化成了水。她抿着嘴,脚步不自觉地放慢,几乎是贴着艾莉娅的斗篷在走。前面这个背影并不宽厚,甚至有些单薄,却比家里那些只会点头哈腰的护院让人安心得多。
艾莉娅并不知道身后的小丫头正在脑补什么大戏。她仔细观察着周边,既然拿了钱,就得把这打工仔的角色扮演好。
作为张府内部的夜市,这里热闹得过分。摊贩的叫卖声、杂耍的喝彩声、孩童的嬉闹声,交织在一起,热浪滚滚。
但这热闹里透着股怪异。
所有的声音都太过完美,太过刻意,就连那个卖油糕的吆喝声,每一遍的语调起伏都完全一致。
而且,空气里有一股味道。
极淡。如果不仔细分辨,很容易被胭脂水粉和糖稀的甜味盖过去。
艾莉娅停下脚步,鼻翼微动。
“怎么了?”张昭华从斗篷后面探出个脑袋,好奇地眨眼,“姐姐要买什么吗?”
“没。”艾莉娅把那个只咬了一口的糖人换了个方向拿,“只是觉得这里除了人气,还有点别的味儿。”
“什么味儿?”
“我也说不清楚,”艾莉娅视线扫过路边那些过于鲜艳的红灯笼,声音放低,“只是感觉有些不对劲。”
糖画小人的半个脑袋在齿间崩碎,甜甜的滋味瞬间在舌尖铺开,掩盖了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铁锈气。
艾莉娅视线扫过回廊立柱后的阴影。每隔十步便有一名暗桩,呼吸绵长,显然都是练家子。若是再加上外围那些为了任务奖励红着眼的“不死者”,这张府现在的防御等级,比起前线要塞也不遑多让。
“这也太隆重了些。”艾莉娅咽下嘴里的糖渣,目光落在前方正对着个拨浪鼓出神的张昭华身上,“大小姐,你爹为何请来这么多的人手?”
张昭华头也没回,顺手抄起那个拨浪鼓摇了两下,咚咚声清脆。“姐姐喊我昭华就行,爹说这是镇上的大家伙儿拓宽就业,怎么,你心疼啦?”
“我心疼的是我的命。”艾莉娅语气平淡。她用剩下的小半个糖人指了指屋顶,那里刚刚掠过一道极轻的黑影,“寻常富户防贼防盗,顶多请几个护院。这架势,防的是可不一般。”
张昭华摇鼓的手顿住。
她转过身,那股子唯我独尊的娇蛮劲儿收敛了几分。小姑娘咬着嘴唇,眼神有些飘忽。她当然知道为什么。前几日王家那个怪大叔来了后,父亲就担惊受怕的,从那之后感觉父亲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话到嘴边,张昭华忽然觉得屁股隐隐作痛。
父亲手里那根传承了百年的家法藤条,那是真的打。上次不过是偷听了一句生意上的秘辛说漏了嘴,就在祠堂跪了一宿。这次父亲可是放了狠话,谁敢把消息透出去半个字,直接打断腿扔到荒郊野外去。
张昭华缩了缩脖子,把吐露核心机密的念头硬生生咽回肚子里。
她往艾莉娅身边凑了凑,踮起脚尖,示意艾莉娅弯腰。
艾莉娅配合地低下头。
温热的气息扑在耳边,带着股还没散去的奶糖味。“具体的我不清楚。”张昭华声音压得极低,神神秘秘,“只知道前些日子,王府那边递了信儿,说是有几个穷凶极恶的疯狗挣脱了链子,正往这边窜。”
“疯狗?”
“嗯。”张昭华重重点头,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透着一丝兴奋多过恐惧的光,“说是那种不求财、只图杀人越货取乐的狠角色,你说我爹能不慌吗?”
说完,她又恢复了那副不在乎的模样,把手里的拨浪鼓扔回摊位上,拍了拍手上的灰。“反正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姐姐你这么厉害,一定能把那些疯狗都打趴下,对吧?”
艾莉娅直起身,无奈地看着眼前这个上一秒还在担心屁股开花、下一秒就开始给人戴高帽的小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