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主播「南宫律小音」的直播间炸了。
(注:南宫小音,单名律,小音算作表字。)
不是节目效果,不是整活。单纯因为,她迟到了。
整整三十分钟,没有任何通告,没有一句解释。对那个雷打不动、精确到秒的南宫小音来说,这比舞台崩塌还离奇。
弹幕从最初的「???」逐渐演变成「律宝还好吗?」「是不是设备出问题了?」,最后变成一片不安的寂静。
直播间的人数从巅峰时的五万一路下滑,但仍有近两万人在线等待,这个数字在虚拟主播圈子里已经相当惊人。
而我——
~~~
我坐在一片虚无里,「看」着这一切。
屏幕的光在我眼前扭曲流转,像是被水浸湿的油画颜料,色彩交融又分离。
对,我现在大概就在这玩意儿里面,某个闪存颗粒或数据流里飘着。
——我叫池小硋(ài),《高空独舞》的词曲作者。
也是南宫小音中之人——池小帘——的堂妹。
~~~
屏幕终于亮了。画面跳动的瞬间,我仿佛能听见无数观众倒吸一口气的声音。
「大家好……」
熟悉的声音,但腔调陌生。那是小帘在说话。
平时她隔着皮套说话,总是一股爱抖露烧酒(少女偶像)式的清亮活力,尾音会微微上扬,像春日影里跃动的小川。
(注:日影,日光。如「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小川,Super Creek的译名「超级小川」的缩略。)
此刻,只有一种极力压抑的疲惫和茫然,像是被抽走了所有色彩的黑白照片。
「……这里是律宝的中之人。」
——
——中之人?她特意强调这个身份!
弹幕瞬间再次爆满,五颜六色的留言如潮水般涌来:
「中之人?什么意思?」
「律宝今天好奇怪。」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虚拟形象的右侧,无数的评论,有特效的,没特效的,名字熟悉的,名字不熟悉的,挂着各种粉丝勋章的人,都在询问同一个问题:
发生什么事儿了?
发生什么事儿了?
发生什么事儿了?
(变身!!!)
……
直播间里,那个精致国风的虚拟形象没有像往常一样元气满满地挥手。
她的纸片身体只是僵硬地坐着,虚拟的嘴唇几乎不见开合,此处非静止画面。
「对不起……让大家担心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或者解释其实也没什么意义。」
她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到仿佛信号要断掉。
或许她是离话筒远去了,可能她没意识到,自己重要的一句话,没有任何人听见,包括我自己。
「唱给大家,」
她莫名其妙冒出一句话,声音好轻好轻,微微颤抖,像怕惊扰到什么,
「也唱给自己。」
南宫小音的直播背景有个照片墙,被设计成字画模样。
这个上面一般是显示歌名的:
如果是拉丁字母(如英语),就写作哥特字或花体字;
若是汉语或日语歌,就写软笔大楷,或者汉隶、章草、行书甚至「仿小篆」。
她也不是没唱过See Tình,显示是越文书法——就是用毛笔字的笔法写拉丁字母。
这首歌,她用的不是哪找来的字体,而是我亲笔誊写的、我自己的歌曲的标题:
——《高空独舞》。
我听着那个我曾无比熟悉的声音,似乎偷偷穿透了我虚拟的躯壳(qiào):
——天空,将心惊动,
——放松,听云拨弄。
——此刻夜光露白,
——像笼罩着雾霭。
她的声音很清澈,又很有力度,像「小孩姐」理名( 『ガールズバンドクライ』「小孩姐」井芹仁菜的cv)。
我注意到她的呼吸节奏变了,在每句歌词之间会有一次明显的停顿,像是在努力控制什么。
她把这首歌调了慢速。
——脚尖,轻踮,云端间,
——飞远,跳倦,风卷帘。
——微光中那些独舞的身影,
——楼宇中几人醉几人醒,
——等到,晶莹落定。
然后,歌声戛然而止。
没有副歌。
她唱不下去。
虚拟脸面不会哭泣,正如机巧少女不会受伤。
直播间只有一片沉默的背景音,像一片沉重的黑幕压下。
我飘在这片寂静的数据海洋里,还默默期待她像连读「やり残した鼓動がこの夜を覆って」(《熙熙攘攘,我们的城市》首句)一样,来一波光速吟唱呢。
我在回忆副歌歌词,竟然是我写的,竟然想不起来。
「……是给我听的啊,小帘。」我在心里默念。
我这个瓷器做的少女,终于在自己二十岁生日当天,彻底碎成了一地再也拢不起来的粉末。
幸好她没有哭。
还记得那天晚上,台风裹着暴雨砸在窗外。
我梦见自己离开病床,像一片羽毛被风卷起,飞进城市上空湿漉漉的夜色里。
开灯就坠地,关灯就浮空。
梦里我对小帘喊:「看!我会飞了!」
在她醒来后,我把这感觉写进了歌里。现在想想,那或许是个预兆。
~~~
我从小就羡慕池小帘。
羡慕她的健康,羡慕她的敢为,羡慕她的声音能穿越千万条网线被那么多人听见。
而我,池小硋,一个像名字里的「硋」字一样,是碍事的异体,也是当地脆弱瓷器的俗字的女孩。
打针、吃药、脱臼、炎症、各种检查的管子……组成了我大部分的记忆。
电子琴在床头摆了很多年,我用不太灵便的手指去按和弦,从单指到多指,从大小三和弦到七和弦,增减三、延留音、九和弦……把那些盘旋在脑海里的、不成形的破碎旋律和词句,慢慢变成一首首歌。
《高空独舞》是我写得最放荡的一次,三改词句,两唱主歌,不顾韵脚变换的笨拙,只想飞。
小帘只从里面看到了梦,白日梦。
我说,我就要这样。
祝你幸福,然后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以为,我们已经没有时间。
我知道,我们已经没有时间。
现在,我在数据流里漂浮,像一块失去坐标的碎片。看着堂姐对着虚拟的面具和冰冷的设备,为我唱一首无法唱完的歌,为她迟到的直播流泪。
我不在了。
可,她还有大把大把的好时光啊。
我看到她,匆匆结束了这场不到半小时的直播。
不过,摄像头合上前,她忽地瞥见我一眼。口中喃喃两个字:
「小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