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这种啃噬骨髓的感觉,或许将是我对这残酷世界最后的感知吧……
我叫埃蒙,埃蒙·希望之光——
这个巨大而可笑的讽刺,镌刻在我卑微的出生证明上,也像烙印般刻在我每一次呼吸带来的痛苦里。
希望之光?
的确,我的家族,是传说中的“凡间希望”、终结了上古灾厄的勇者阿斯特·希望之光最后的血脉。
但现在我和家族和那位勇者,早已和北境永冻荒原上那些被遗忘的墓碑一样,被时光和风雪侵蚀得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冰冷、死寂,透不进一丝名为希望的光亮。
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记忆的碎片,如同被狂风撕扯的冰晶,在我因极度寒冷而近乎停滞的脑海里无序地碰撞、漂浮。
我能抓住的最后一点虚幻的温暖,是大约三天前——或者四天?
在我那四面漏风、摇摇欲坠的祖屋里,壁炉中最后一块潮湿得能拧出水的柴火,在挣扎了许久后,终于吝啬地吐出一点微弱、摇曳不定的小火苗。
那点可怜的热量,甚至不足以温暖我冻的布满冻疮的手,但它昏黄的光晕,却恰好照亮了挂在烟熏火燎的墙壁上、那幅巨大却蒙着厚厚灰尘的挂毯。
挂毯的丝线早已褪色、黯淡,但图案依旧清晰。
上面绣着我的先祖,勇者阿斯特,他身披闪耀着太阳般光芒的盔甲——
传说那是由矮人王和精灵工匠联手,掺入了龙鳞和星辰金锻造的圣铠,手持一柄燃烧着纯净圣焰的长剑“黎明颂者”,以一种顶天立地的姿态巍然屹立。
他的脚下,是一头扭曲、狰狞、散发着不详黑雾的深渊魔物,正发出无声的咆哮,被圣焰灼烧、净化。
先祖的面容被雕刻得坚毅而崇高,那双用金线精心绣制的眼眸,仿佛能穿透岁月的尘埃,直视着每一个仰望他的人。
这幅挂毯,是我们家族唯一还能拿得出手、证明那遥远荣光的东西,也是压在我父母脊梁上,最终压垮了他们的、最沉重的枷锁。
“埃蒙,我的孩子……”
病榻上,母亲的声音气若游丝,我紧紧握住她的手,拼命想要将自己身上那点暖意传给她,她那枯槁得像一截朽木的手,冰冷的触感让我心惊。
她曾经清晰明亮的目光现在无比浑浊,却执拗地望着那幅挂毯。
“记住……我们身体里……流淌着英雄的血……这不是负担……是……火种……阿斯特先祖留下的……火种……哪怕再微弱……也……不能熄灭……”
火种?
尽管牙齿冻得咯咯作响,我也几乎要冷笑出声来。
火种能换来治疗她肺痨的药剂吗?能付清领主派来的税务官那越来越贪婪的嘴脸下规定的沉重赋税吗?能修补屋顶那个大洞,不让风雪直接灌进来吗?
我们连下一顿能塞牙缝的黑面包在哪里都不知道!
而“勇者后裔”这个名头,在这个据说已经和平了近千年、英雄早已沦为酒馆里醉汉吹牛资本的时代,在那些穿着丝绸、脑满肠肥的贵族和商人眼里,一文不值,甚至是一个麻烦的笑话!
“看啊,快看!那个蓝头发的小子,‘希望之光’家的怪胎!穷得连鞋底都快掉了,还敢用那种金色的眼睛瞪人?”
“啧,听说他们家祖上出过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吹牛吧!真那么厉害能混成这德行?”
“离他远点,我奶奶说他们家被诅咒了,靠近了会倒大霉!你看他母亲那个病痨鬼样子……”
“勇者后裔?哈哈哈,能帮我把被老鼠啃坏的谷仓门修好吗?看你细皮嫩肉的,给你三个铜币,帮我通通下水道怎么样?”
这些窃窃私语和公开的嘲弄,比北境上最凛冽的寒风还要刺骨,它们无孔不入,日复一日地刮擦着我的自尊,直到血肉模糊。
我遗传自遥远先祖的、异于常人的冰蓝色头发和灿若熔金的眼眸,没有带来任何敬畏,反而由于我们家族的困顿,成了我被孤立和欺凌的理由。
母亲最终还是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她闭上那双曾经温柔、后来只剩痛苦和浑浊的眼睛时,窗外正肆虐着今年最大的一场暴风雪,仿佛整个世界都要被这白色的绝望吞噬。
我卖掉了屋里所有稍微值点钱的东西——包括几张破椅子、一个缺了口的铁锅,甚至母亲结婚时唯一的一枚银戒指。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那幅挂毯上。
那个收旧货的秃顶商人,捏着鼻子,用两根手指嫌恶地捻起挂毯一角,打量了半天,最后撇撇嘴,像打发乞丐一样扔给我五十个铜币。
“看在绣工还不错的份上,拿去做抹布吧。”
他脸上那施舍的表情,我至今记得。
我知道我卖亏了,但我知道,现在的我,只能卖出这个价。
我用那五十个铜币和之前攒下的最后几个子儿,买了一口最薄、最便宜的松木棺材,和着几乎冻成冰碴的眼泪与冰冷的雪水,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亲手埋葬了母亲,也亲手埋葬了我对这个世界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希望之光?
早已熄灭得彻彻底底。
我必须离开,离开这片埋葬了我所有亲情和童年、只留下无尽寒冷与嘲讽的土地。
向南方,所有人都说南方是温暖的。
而蔚蓝之冠”王国,首都海歌城,传说那里四季分明,港口帆樯如林,流淌着奶与蜜,金币像沙滩上的贝壳一样随处可见。
也许在那里,一个有力气、肯吃苦的年轻人,总能找到一份糊口的活计,卑微地活下去。
我带着仅剩的一小块硬得能硌掉牙、像黑色石头一样的麸皮面包,裹紧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几乎看不出原色的麻布斗篷,它唯一的作用是勉强遮住我过于显眼的蓝发。
就这样,我踏上了南下的路途。
风雪是我沉默而残酷的旅伴,饥饿则是我最忠实、一刻不停啃噬着我胃袋的影子。
我的靴子早就破了洞,用捡来的、粗糙的麻绳胡乱捆了又捆,每走一步,冰冷的雪水都直接灌进来,刺痛着早已麻木的双脚。
单薄的衣物根本无法抵御这彻骨的严寒,我只能靠着不停机械地迈动双腿,以及燃烧体内最后那点可怜的脂肪来获取一丝微弱的热量。
风雪满天,前路茫茫,何处才是我的出路?
何处才是我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