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漫漫，生死未卜。
但我却意外地，在我可能是生命的最后一段旅途里，见到了真正的“火种”。
不是在贵族老爷们高墙深垒、温暖如春的城堡里，也不是在教会那些穿着华丽祭袍、宣讲着教义和早已远去的神迹的牧师口中。
那是一个和我们村子一样破败的小村庄外。
我路过那里时，一群饿绿了眼睛的强盗，趁着风雪稍歇，袭击了那里，试图抢夺他们过冬最后那点可怜的粮食。
我看到那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只有一条胳膊的老兵——
他是村里唯一的守卫。
尽管如此，他仍举着一把锈迹斑斑的草叉，嘶哑地吼叫着一些含混不清的战吼，像一堵摇摇欲坠的墙，挡在惊恐的村民和那些混蛋之间。
我看到一个面黄肌瘦、怀里还抱着婴儿的农妇，毫不犹豫地把藏在怀里、捂得温热的那最后半块麸皮饼，塞进了邻居家一个吓得直哭的小女孩手里。
我看到那些同样面有菜色的村民们，男人、女人，甚至半大的孩子，没有退缩。
他们用石头、木棍，挥舞着草叉和耙子，甚至抓起地上冻硬的土块，没头没脑地朝着强盗砸去，用自己的方式守护他们仅存的一切。
那时的我正蜷缩在远处一个几乎被雪埋住的草垛后面，瑟瑟发抖，生怕被强盗发现，心脏狂跳得快要冲出喉咙。
我忽然有点明白了母亲临终前的话。
但那所谓的“火种”，或许根本不在什么虚无缥缈的血脉里。
我呢？
我除了恐惧和冰冷，什么也感觉不到。
也什么都做不到……
我不是勇者，我只是个一无所有、自身难保、快要冻死饿死的可怜虫。
我甚至没有勇气冲出去和他们一起战斗。
先祖阿斯特的荣光？那挂在墙上蒙尘的辉煌故事？
太遥远了，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神话，缥缈得抓不住一丝一毫。
它温暖不了我冻僵的身体，也填不饱我饥饿的肚子，更给不了我面对刀剑的勇气。
村民的抵抗最终失败了，强盗们凭借着他们更为精良的武器取得了胜利。
火种的力量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吗？
我没勇气看到接下来显而易见的结局，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里。
……
我的步伐踉踉跄跄，似乎随时会跌倒在雪地里，一睡不醒。
但我但凭着执念的咬牙坚持坚持，至少……让我看见那座城吧……
伴随我的南下，靠近海歌城，风雪似乎愈发狂暴，像是在做最后的阻拦。
我饥肠辘辘，近一个月的旅途里我那点食物早已吃完，靠别人施舍的食物远远不能满足我远行的需求，没有足够的热量，我的意识在严寒的侵蚀下开始模糊。
但当那座城市的轮廓终于穿透漫天飞舞的雪幕，隐隐约约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我还是被震撼了。
那不是我熟悉的低矮、灰暗的北境村落，也远远不是途经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城镇可以比之一二。
无数窗户里透出的温暖光芒，几乎连成一片，将落下的雪花都染成了金色，像是由无数宝石和黄金堆砌而成的梦幻之都。
传说中的天堂也不过如此了吧？
但我也知道，那些光芒，不属于我。
城门口，穿着厚实毛皮镶边盔甲、装备精良的卫兵，像打量一件碍事的垃圾一样上下扫视着我。
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嫌弃、戒备，还有浓浓不耐烦。
其中一个挥了挥戴着铁手套的手，像驱赶苍蝇一样，粗声粗气地吼道：
“滚进去！别挡在门口碍事！该死的乞丐，又是从北边逃难来的穷鬼吧？真晦气！”
口气严厉而又饱含嘲讽，但他还是放了我进去，没有剥去我的外衣作为入城费。
他是一个好人。
于是我像一滴污浊的泥水，踉跄着流入了一条闪烁着金色波光的繁华河流。
城内的景象几乎让我眩晕窒息。
宽阔的街道铺着整齐的石板，而且竟然没有被雪完全覆盖！
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店铺，明亮的橱窗里陈列着我不敢想象的华丽商品。
温暖的、带着诱人甜香的气息从面包房和糕点店里飘出，几乎让我的胃痉挛起来。
豪奢的酒馆里传出欢快的音乐、响亮的碰杯声和放纵的笑声，穿着厚实皮裘、满身珠宝气味的商人和贵族们坐在装饰华丽的马车里，匆匆驶过，溅起路边的雪泥，却没人多看蜷缩在墙角的我一眼。
这一切的繁华、温暖、富足，都与我格格不入，反而更加衬出我的狼狈、贫穷和渺小。
现在，饥饿和寒冷已经夺走了我大部分思考能力，脑袋里像是塞满了冰冷的棉絮。
我只能凭着最原始的本能，拖着几乎不属于自己的双腿，朝着空气中食物香气和暖意最浓郁的方向挪动。
我的鼻子捕捉到了混合着浓郁麦芽发酵香气、烤得焦香的肉味、还有某种醇厚香料以及燃烧松木带来的烟味的气味。
我的耳朵捕捉到了从一扇厚实橡木门后传来的、鼎沸的人声、酒杯碰撞声、还有一个特别响亮清晰的女人的声音——
似乎正在呵斥什么。
那声音里蕴含着的旺盛的活力，竟奇异地穿透了木门。
那是一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酒馆，招牌在风雪中顽强地摇晃，上面用粗犷的笔触画着一个像是破晓时分冲破黑暗的阳光图案，旁边写着“破晓之光”。
门缝里溢出的光线，是那么的金黄、温暖，像一个触手可及的、关于炉火、食物和安稳睡眠的美梦。
就一下……让我再靠近一点点，就一点点……
只要能汲取到一点点从门缝里逸散出来的热气，感受到一点点属于活人的喧嚣，或许就能支撑我熬过这个夜晚……
我混沌地想着，意识已经开始模糊。
体力终于彻底耗尽，脚下一软，像是踩在了棉花上，整个世界猛地天旋地转。
冰冷的、混着泥泞和半融化雪水的液体瞬间浸透了我本就湿冷的衣衫，刺骨的寒意瞬间攫取了我最后一丝体温。
我要死了。
就这样，死在这个寒冷的暴风雪之夜，死在这片陌生、繁华、却冰冷彻骨的城市的街角，像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
勇者阿斯特·希望之光那曾经荣耀万丈的血脉，最终以这样一种卑微、可笑、无人知晓的方式，彻底断绝。
也好……至少……感觉不到……冷了……
意识彻底被无边黑暗吞噬的前一刹那，我似乎听到一声蕴含着惊人怒火和穿透力的女声，像一道闪电，猛地劈开了包裹着我的死亡帷幕。
“我的——地——板——！！”
紧接着，一只手，粗暴地揪住了我早已被冰雪浸湿的衣领。
将我这几乎冻僵准备沉入永恒长眠的灵魂，从冰冷的死亡边缘，猛地拽了回来，狠狠地拽进了一个……
新的……人间地狱？
或者说……
如同地狱一般的……天堂？
再然后，就是一个关于“医疗费！清洁费！精神损失费！”以及“卖身还债！”的最终判决。
原来，死亡并非痛苦的终结。
而是欠下一笔看起来我一辈子也还不清的巨额债务的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