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绝望地发现,由于自己平时吹牛吹得太放飞自我、太天马行空,这些老油条已经自动把她所有的话,无论听起来多荒谬或多真实,都归类为同等性质的娱乐节目了。
确实也怪她,连她自己,在酒精和习惯性夸张的催化下,都有点分不清刚才那番话里,到底有多少是真实辉煌,有多少是她基于事实的“艺术加工”了。
导致现在她说出百分之百的真话,听起来也像是刚刚精心编织的最新款牛皮。
“算了!”
她最终像只泄了气的皮球,悻悻地嘟囔道,一把抢过奥利弗刚刚记完账的羽毛笔。
“跟你们这帮没见识的家伙说不通!夏虫不可语冰!奥利弗!刚才那杯酒记他账上!”
她迁怒地指了指那个学者。
“可老板娘……笔……在你手上啊。”
奥利弗有些汗颜。
酒馆里爆发出更响亮的哄笑,气氛更加热烈了。
“哼!”
学者哼了一声,不过对在口舌上能胜过老板娘也是得意不已,那杯酒钱?
给她了!
“真的是……”
塞拉心中有些怅然。
她确实喜欢在喝醉后或者心情好时吹嘘过去的“丰功伟绩”,当然,通常是经过“小小”的艺术加工、重点突出自己英明神武版本的。
久而久之,大家都把她的话当成了固定娱乐节目。
可刚才……她起码有七成说的是真的啊!
那支小队是真实存在的,那些任务也是真的九死一生!
地狱那边也确实通过某些渠道表达过对她这种“跨界执法”行为的不满……
她郁闷地灌了一口麦酒,感觉味道都比平时酸了点。
而在喧闹的酒馆角落里,并非所有人都在大笑。
奥利弗拿回羽毛笔记完账后,不知何时又拿出了一块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他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低垂,看不清情绪。
只是如果仔细看,会发现他擦拭的动作略微有些僵硬。
莉娅正背对着吧台,似乎在认真擦拭一个早已光洁如新的酒杯,尖尖的耳朵几不可查地轻轻颤动了一下。
嘴角那惯常的、带着些许嘲讽的弧度微微抿紧,流露出一丝复杂难言的神色。
厨房的门帘不知何时悄悄掀开了一条缝,巴伦那双铜铃般的眼睛透过缝隙望着吧台方向,眼神不再是平日的暴躁,反而充满了某种……
怀念和哭笑不得的沉重。
他低声嘟囔了一句矮人语粗话:
“……七进七出?放屁!哪次不是差点把命丢在那里,回来的时候一个个跟被深渊巨口嚼过又吐出来一样……还如入无人之境……他娘的……”
三人——
一位银龙法师,一位精灵游侠,一位矮人狂战士不约而同地,极其短暂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眼神跨越喧嚣的大厅,瞬间达成了共识:
又开始了,选择性记忆、美化过度……惨烈往事被她说得跟街头斗殴一样轻松。
奥利弗微微摇头,悄悄运用通讯术,链接了莉娅和巴伦二人:
“……‘压舱石’?唉,当年确实是……冷静、果决、从无畏惧,和队长和圣女一起,不但是我们,更是所有人士气和信心的绝对支柱……”
“只是当年的‘无私’……”
他想起当年这位“首席天使长”“炽天神侍”“神之右手”……为了战略目标可以毫不犹豫牺牲包括他们自己在内的冷酷模样,再看看现在这个为了一枚铜币能跟人吵上半天的老板娘。
一时竟不知哪种更让人心悸。
莉娅轻轻哼了一声,声音细若蚊蚋:
“……大公无私?现在是大私无公才对……所有‘公’都进了她的钱袋。”
但她的语气里,抱怨之外,却藏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放松?
至少现在的塞拉,是鲜活的,有着属于“人”的喜怒哀乐和毛病,而不是一件完美的战争兵器。
巴伦在厨房倒是有些不满道:
“……先祖的胡子!现在她还会因为老子的炖肉里多放了一块肉而跳脚……比当年那张永远没表情、只会下达和遵守战斗指令的脸强……”
“但美食的品质怎么能因为她这份深渊带来侵蚀就降低呢?他娘的,必须记在仇恨之书上!”
他虽然抱怨着,但粗糙的脸上却隐约有一丝极淡的、近乎欣慰的弧度。
他们三位,正是塞拉菲娜口中那支“绝地潜兵团”的成员。
他们亲眼见证过深渊最黑暗的景象,经历过最惨烈的牺牲,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塞拉菲娜轻描淡写的一句“七进七出”背后,是多少次濒临崩溃的苦战和永远无法磨灭的伤痛记忆。
那些被她用诙谐语气提到的队友绰号,背后是一个个真实的名字和面孔,其中一些,早已永远留在了那片被诅咒的土地上。
看到她如今这般“不着调”地吹嘘着过往,将他们视若珍宝亦或痛彻心扉的记忆变成酒馆里佐酒的笑谈,他们的心情无疑是复杂无比的。
有无奈,有好笑,但更多的,是一种深藏的、不愿言说的庆幸。
“就这样吧, ”
奥利弗扶了扶眼镜,重新将目光投向账本。
“虽然变得贪财、吝啬、满嘴跑火车……”
“但至少,她还活着,会笑会骂,会为了金币斤斤计较,而不是变成天堂门口又一尊冰冷无情的雕像,或者彻底湮灭在深渊的能量风暴里。”
“是啊,这样的她……也不赖。 ”
莉娅将擦拭好的酒杯挂回架子,转身去招呼另一桌客人,背影依旧优雅敏捷。
“哼,只要别克扣老子的伙食预算,随便她怎么吹!”
巴伦缩回脑袋,将一腔复杂的情绪发泄在案板上的肉排,剁得震天响。
塞拉菲娜自然没留意到老队友们这番无声的交流和心理活动。
她还在为“说真话没人信”而郁闷,但很快又被新来的客人吸引了注意力,投入到新一轮的——
“榨取……欢迎光临破晓之光,请问喝点什么?”的日常循环中。
这时,费恩趁小有空闲,恰到好处地拨动了琴弦。
琴声叮咚,费恩带着他那有点坏心眼的笑容,即兴填了几句词,用夸张的咏叹调唱道:
“哦~”
“她曾与恶魔领主掰手腕,赌注是金山与银山~ ”
“如今却为一杯麦酒的钱,追着我跑了三小巷~”
“她说深渊是她家后院,七进七出如逛市场~”
“可昨晚为了省蜡烛钱,差点撞上厨房的梁~”
“她曾是天堂最亮的星,圣光灼灼耀苍穹~”
“现在端盘扫地手发抖,哎哟我的老腰疼~”
“哈哈哈哈!好!唱得好!”
酒客们爆发出震天的笑声和叫好声。
塞拉菲娜回头恶狠狠地瞪了费恩一眼:
“你、这、个、月、的、酒、水、券、没、了!”
但嘴角却忍不住有点想往上翘,最终化为了一个无奈的哼声,继续转头对付新客人:
“别听那小子胡说!诚惠,一杯黑麦啤酒,5个铜币,谢谢惠顾啊!”
埃蒙站在不远处,抱着收拾好的空盘子,看着老板娘再次精神抖擞地投入“战斗”,再回想刚才那番离奇的“吹嘘。
只觉得这个酒馆,以及这位老板娘,每一个看似荒诞的玩笑背后,似乎都藏着一点真实的碎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