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两日，萧御灵都闭门不出。并非 solely 因为肋下的伤，更多是因那日巷中恶战后，耳畔总似有若无地萦绕着冥伶那凄婉诡谲的唱腔余韵，搅得他心神难安，灵力恢复也倍加缓慢。怀中玉瓶里的碎片似乎也受了那怨曲的刺激，偶尔会传来一阵细微的、焦躁的悸动。
不能再等了。锁龙井牵扯甚广，动静太大，而这萍园阁的“冥伶”，听起来更像是一个被困于方寸之地的地缚灵，或许更适合作为他恢复后的第一个目标，也更易于控制事态。
白日里，他换上一身不起眼的青布直裰，如同一个对古城历史感兴趣的寻常书生，来到了城北。
萍园阁比想象中更加破败。断壁残垣匍匐在荒草丛中，昔日雕梁画栋的戏台只剩几根焦黑腐朽的木梁歪斜地支着，仿佛老人残缺的牙齿。蛛网如同灰色的幔帐，挂满了每一个角落。空气中弥漫着木头腐烂和尘土混合的沉闷气味，阳光在这里似乎都显得格外冷淡。
萧御灵屏息凝神，灵觉如同细腻的蛛网缓缓铺开。果然，在这片死寂之下，潜藏着别样的东西。
某些角落，比如戏台正前方的一小块地面，异常干净，仿佛有人……或有东西经常在此徘徊驻足。一根歪倒的柱子旁，几片褪色严重的绸缎碎片被摆放成一个扭曲的、类似人形的图案，绝非风吹所致。空气中，除了腐朽，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阴冷的波动，与纸人碎片的暴戾贪婪不同，这波动更显得哀怨、缠绵，带着一种能渗透骨髓的悲伤和绝望，却又同源而生，皆来自那陨落的魔神。
他在废墟间小心行走，目光锐利。在一堆碎瓦砾下，他找到半本被虫蛀鼠咬的泛黄戏本，封皮早已脱落，内页字迹模糊，依稀能辨出几句唱词，文辞凄艳。在一扇破败的窗棂上，挂着一只小巧的、绣工精致却沾满污垢的粉色绣花鞋，鞋尖一点褪色的红，如同凝固的血泪。他还从一面尚未完全倒塌的墙上，撕下一角残破的戏报，墨迹漫漶，但一个名字却相对清晰——“云霓”。
附近一棵老槐树下，有个打着盹卖凉茶的老汉。萧御灵花了几文钱，买了一碗苦涩的凉茶，顺势坐下攀谈。
“老丈，这园子……以前很热闹吧？”
老汉睁开惺忪睡眼，瞥了萍园阁一眼，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忌讳：哎呦，可不敢这么说喽……早些年确是红火，鸣锣城数一数二的戏班子呢。可惜喽……”
“可惜什么？”
“唉，造孽啊。”老汉压低了声音，“说是里头一个顶红的角儿，叫云霓的姑娘，模样好，嗓子也好，就是命不好……也不知道是得罪了哪路神仙，还是遇上了负心汉，想不开，就在那戏台子上……吊死啦！”
他指了指那残破的戏台，继续道：“从那以后，这园子就败了，邪门得很！晚上常能听见里头有人哭，还有人唱戏，那调子……唉，听得人心里头发毛，直掉眼泪，邪性得很！小伙子，看看就得了，可别天黑了往里凑！”
云霓。吊死。夜半哭声唱戏。惑人心绪。
线索都对上了。萧御灵谢过老汉，放下茶碗，最后看了一眼那死寂的废墟，转身离开。心中已有了计较。
是夜，月暗星稀。萧御灵再次来到萍园阁外。与白日的破败不同，夜晚的废墟仿佛被蒙上了一层诡异的薄纱，一种绝对的“寂静”笼罩着这里，连夏虫都噤了声。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废墟。
脚踩在碎砖烂瓦上，发出的细微声响似乎都被放大了无数倍，然后又迅速被那股更深沉的寂静吞噬。
忽然——
一缕极细微、极飘渺的胡琴声，不知从哪个角落幽幽响起，拉得不成调子，断断续续，如同呜咽。紧接着，是几声有气无力的梆子敲击，沉闷得让人心头发慌。
声音并不响亮，却像是有生命一般，直往耳朵里钻，往心里头钻。一股莫名的悲凉和酸楚不由自主地从心底泛起，眼前熟悉的废墟景象开始微微扭曲、晃动。
薄雾渐起，不再是视觉上的幻象，而是某种更直接的精神干扰。萧御灵仿佛看到零星几个模糊的、穿着旧式戏服的身影在雾气中穿梭，无声地比划着动作；又仿佛听到压抑的啜泣和恶毒的咒骂声；最清晰的，是戏台方向，一个模糊的白影在梁下轻轻晃荡……
强烈的负面情绪如同潮水般涌来，试图将他吞没。萧御灵心中一凛，立刻默运《御灵诀》中的“清心守神咒”，淡金色的微光在眼底一闪而逝，强行稳住几乎要失守的心神，将那些幻象和杂音排斥在外。但那股哀怨悲戚的基调，依旧顽固地影响着他，让灵力运转都滞涩了几分。
雾气渐浓，戏台的废墟上，一个身影缓缓凝聚。
她穿着一身破旧不堪、却依稀能看出昔日华丽的月白戏服，水袖长长垂下，遮住了手，也看不到脚，整个人像是悬在空中。面容模糊不清，仿佛蒙着一层水汽，只能感受到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怨愤。她并未看向萧御灵，只是微微仰着头，对着虚无的观众，用一种幽咽凄楚、带着奇异颤音的调子，唱着残缺的词句：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词是《牡丹亭》的旖旎词句，但从她口中唱出，却充满了无尽的绝望和嘲弄，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入听者的灵魂。
（冥伶，登场！）
萧御灵眼神一凝，指尖扣住一块石子，微弱的灵力灌注，闪电般射向那道身影！
石子毫无阻碍地穿透了那模糊的身影，打在后面半截焦黑的柱子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果然是灵体！物理攻击无效！
那冥伶似乎被这攻击惊扰，唱腔戛然而止。模糊的“脸”缓缓转向萧御灵的方向，虽无五官，萧御灵却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冰冷、怨恨的“视线”锁定了他。
萧御灵立刻集中精神，在心中默念更强大的静心法咒，试图以自身灵力发出无形的“道音”抗衡这股侵蚀心神的怨力。
“哼……”
冥伶发出一声似有似无的冷哼，那不再是哀怨，而是带着被触怒的尖锐嗓音，她猛地一甩虚幻的水袖，无形的音波如同实质的海啸般向萧御灵拍来！
但这一次，不再是悲伤，而是**尖锐到极致的、如同无数玻璃碎片刮擦金属的噪音！** 这噪音并非作用于耳膜，而是直接穿刺灵魂！
“呃啊！”
萧御灵只觉得脑袋像是被无数根烧红的铁针狠狠刺入，剧痛瞬间席卷全身！《御灵诀》的防御几乎被瞬间撕裂，灵力运转彻底紊乱，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再也忍不住喷了出来！
他踉跄后退，眼前发黑，耳中嗡嗡作响，那魔音的余威依旧在他识海中疯狂肆虐！
而在对方全力发动这恐怖音攻的瞬间，萧御灵的灵觉终于捕捉到了——在那扭曲的音波核心，有一点极其微弱、高速震荡、随着唱腔音调变化而疯狂移动的幽暗光点！那就是它的核心！但它移动得太快，太飘忽，根本难以锁定！
不可力敌！至少现在不能！
萧御灵强忍着灵魂撕裂般的剧痛和眩晕感，毫不犹豫地转身，将剩余灵力全部用于逃遁，身形狼狈地跌出萍园阁的范围。
直到跑出很远，那尖锐的魔音似乎才渐渐从脑中消退，但一种深沉的疲惫和灵魂上的不适感久久不散。他扶着一面冰冷的墙壁，剧烈喘息，脸色苍白如纸。
这个敌人，比纸人可怕得多！无形无质，专攻心神，防不胜防！
回到藏身处，他调息良久，才勉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和识海的刺痛。回想方才交锋，冥伶的攻击完全依赖于声音和引发的负面情绪，其核心也与音波一体，难以捉摸。她似乎被牢牢束缚在那片戏台废墟，不断重复着最终的悲剧。
他拿出白天找到的那半本残破戏本，看着上面模糊的《牡丹亭》唱词。云霓……她为何独独执着于这出戏？是这出戏见证了她的辉煌？还是与她的悲剧直接相关？她的执念，真的只是单纯的怨气和恨意吗？会不会在那绝望的深处，还隐藏着别的什么？一份未能完成的演出？一个未能等来的人？一段未能昭雪的冤情？
《御灵诀》中并非只有杀戮封印之法，亦有超度安魂之篇，但需知其执念根源，方能对症下药。或许，化解这段怨曲，比毁灭它，是更艰难却更根本的方法？
就在他凝神思索之际，灵觉微动，猛地看向窗外！
对面屋顶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速度极快，绝非野猫！
有人窥视！
是巧合？还是……昨夜巷中的那伙人，或者他们背后的主子，已经跟踪他到了这里？他们看到了他和冥伶的交手？他们想做什么？
萧御灵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萍园阁的麻烦还未解决，暗处的毒蛇又露出了踪迹。他擦去嘴角的血迹，眼神变得无比冰冷。
看来，在这鸣锣城，想安安静静地收集碎片，只是一种奢望。那冥伶的怨歌，或许很快就要加入新的“听众”了。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模糊的更梆声，也仿佛带来一声极轻极淡的、满足般的叹息，消散在夜空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