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的正午,阳光本该是暖融融的,带着新叶抽芽的生机,但落在五河士道身上,却只蒸腾起一层黏腻的、令人窒息的闷热。他走在前往区看守所的街道上,风衣的领口竖着,像一道沉默的壁垒,隔绝着外界。空气滞重,吸进肺里带着灰尘和汽车尾气的味道,沉甸甸地往下坠。路两旁的行道树,新绿的叶子在过分明亮的阳光下蔫蔫地打着卷,透出一种无精打采的疲惫。行人匆匆,脸上带着被正午阳光晒出的烦躁,他们的交谈声、车流的噪音,汇成一片模糊的背景音,嗡嗡地钻进耳朵,非但不显热闹,反而衬得他形单影只的行走更像一种无声的放逐。他那一头显眼的蓝发在日光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近乎不真实的色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滑过他线条略显冷硬的侧脸。褐色的眼眸低垂着,目光落在前方几步远的地面上,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只有偶尔瞥向手腕上廉价电子表的动作,才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左边耳垂上,那只铂金水滴型的挂坠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闪着冰冷的、微小的光点,是他身上唯一称得上精致的东西,但是此刻就有点沉重。
警察局大厅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纸张混合的、特有的冰凉气味。日光灯管发出惨白的光,照亮墙上规整的规章制度和宣传标语,一切都显得冰冷、高效,且不容置疑。值班台的警察头也不抬,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着,发出单调的“嗒嗒”声。士道平静地走过去,递上早已准备好的文件,报出那个早已在心底念了无数遍的名字:“莲牙云斗。”他的声音不高,带着少年人变声期特有的微哑,却异常清晰,没有任何情绪起伏。警察抬眼扫了他一下,目光在他蓝色的头发和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身形上停顿了一瞬,又落回文件上,公事公办地核对、盖章、指示方向。流程顺畅得近乎冷酷。周围是等待处理各种事务的人,有低声啜泣的妇人,有满脸不耐的中年男人,他们的焦虑、悲伤或麻木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无法真正触及士道。他像一颗投入喧嚣水面的石子,却奇异地没有激起任何涟漪,只是沉默地按照指示走向通往看守所内部的通道。被讨厌也好,被无视也罢,他早已习惯,这不过是又一个需要他独自穿过的、令人不适的场所——毕竟自己本身就不适合作为被人关注的人。
看守所内部的走廊狭窄、漫长,天花板低矮,压抑感如同实质般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惨白的灯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空气更加滞涩,带着铁锈、灰尘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禁锢的浑浊气味。他被带到一个单排牢房的区域。厚重的铁门在身后关上,发出沉闷的“哐当”声,余音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让人心头一紧。面前是一排冰冷的铁栏,将狭小的空间切割成一个个孤立的囚笼。对面,就是一面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装饰的灰白墙壁,上面或许有些模糊的刻痕或污迹,在死寂中无声地诉说着什么。整个空间安静得可怕,只有远处隐约传来模糊的脚步声或开关门的声音,更凸显此地的死寂。
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其中一间。然后,他看到了她。
莲牙云斗正盘腿坐在那张狭窄的单人硬板床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即使身处囹圄,她身上那种属于财富的、近乎嚣张的生命力似乎也不可能磨掉一分半毫。褐色的高马尾依旧扎得一丝不苟,像一簇不肯低头的火焰。此刻,她正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卷着自己鬓边垂落的几缕发丝,金红色的眼眸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脸上带着一种被关久了的不耐烦和显而易见的无聊。右耳垂上,那只与他同款的铂金水滴型挂坠,在牢房昏暗的光线下依然固执地闪着一丝微光。更显眼的是她脖子上挂着的那只玉镶银平安锁,玉质浑浊,银托也有些发黑变形,劣质得与她通身残留的气场格格不入,却稳稳当当地贴在她的胸口。
听到脚步声停在自己门前,她猛地抬起头。那双金红色的眼睛像瞬间被点燃的熔岩,锐利地射向栏杆外的身影。当看清是士道时,那锐利的光芒里飞快地掠过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松懈,随即又被更加强烈的、刻意为之的恼怒所覆盖。小巧的下巴高高扬起,带着她一贯的、不容置疑的傲气。
“哼!”她发出一声清晰的鼻音,扭过头去,故意不看他,“磨磨蹭蹭的!让本姑娘等这么久!你是属乌龟的吗,五河士道?”声音清脆响亮,在这压抑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甚至带着点质问的意味,仿佛她才是那个在外面等待的人。
士道静静地站在铁栏外,看着她。褐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没有责备,也没有欣喜,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平静。他看着她故意扭过去的侧脸,看着她微微发红的耳尖——那暴露了她远不如表面上那么理直气壮的心情。他甚至能想象她之前是如何“配合”警察的——大概是一边扬着下巴说着“本姑娘一人做事一人当”,一边利落地伸出手腕,眼神里满是不屑。打伤四个?毫发无损?这确实是她的风格,像一团横冲直撞、无法无天的烈火。
“手续办好了。”士道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平稳的调子,听不出情绪,“可以回家了,猴子。”
回家。这个词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她强装的平静湖面。她梗着脖子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金红色的眼珠飞快地转动了一下,似乎在用余光确认他脸上的表情。然后,她猛地转回头,那双漂亮得惊人的眼睛瞪着他,里面燃烧着复杂的火焰——有未消的余怒,有被撞破窘迫的羞恼,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尘埃落定的安心。
“谁、谁要跟你回去!”她嘴硬地反驳,声音却比刚才低了一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她跳下床,动作依旧带着点属于她的利落劲儿,只是那身灰扑扑的囚服让她看起来像一只被强行塞进笼子的、依然张牙舞爪的漂亮豹猫。她走到栏杆边,手指无意识地抠了一下冰冷的铁条,目光扫过他风衣下摆沾染的尘土,最终落在他那双平静包容的褐色眼睛上,又飞快地移开,落在自己胸前那个劣质的平安锁上,小声地、近乎嘟囔地加了一句:“……还不快让开门!这破地方,闷死本姑娘了!”
“你才只在里面呆了一个小时……好像确实有点太久了。”
他不再言语,只是轻步向前,三两下打开了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