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门时,风裹着桂花香撞过来,门轴“吱呀”一声,像在跟我打招呼。这声音熟得很,上次LO小黑叼着偷来的小鱼干溜出门,门也是这么叫的。低头看门槛,木纹里嵌着几根黑黢黢的猫毛,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巷子静得能听见银杏叶落地的轻响,阳光把影子拉得老长,像条黏人的小尾巴。刚走两步,头顶突然炸开个亮黄色的点,吓得我往后缩了缩。
“可算出来啦!”
说话的家伙跟我差不多高,穿件鹅黄色卫衣,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半截白胳膊。最扎眼的是他额头上的触角,明黄色的,像个感叹号,随着说话的节奏轻轻晃,顶端还闪着细碎的光。
我盯着那触角发愣,脑子里像蒙了层雾——这颜色,这形状,在哪见过?是天台捡到的荧光笔?还是LO小黑藏在袜子里的玩具哨子?
“忘啦?我是Sundae啊。”他往前凑了凑,触角快碰到我鼻尖,“上周三你塞我半块巧克力,说‘黑煤球不许抢’,结果转头就被LO小黑叼走了,你追着他绕了三棵桂花树,鞋都跑掉一只。”
巧克力?桂花树?零碎的画面突然从雾里钻出来:我蹲在桂花树下,攥着块快化的巧克力,LO小黑蹲旁边哈气,尾巴尖扫得我手背痒。然后确实有个黄乎乎的影子冲过来,抢过巧克力就塞嘴里,触角上沾的桂花掉了我一胳膊……
“想起来没?”Sundae眼睛弯成月牙,触角顶端的光亮得更明显,“你当时说我触角像融化的冰淇淋,非要往上面撒糖霜,结果撒了我一脖子,还是LO小黑用舌头给舔干净的,气得他半天不理你。”
我摸着发烫的脸颊往巷口走,Sundae几步跟上来,胳膊肘时不时碰我一下,像怕我跑了。巷口风突然大了,吹得他卫衣帽子往后翻,露出里面的樱桃图案——这图案我见过,就在床头柜的贴纸书里,某页缺了个角,原来被他撕走了。
“往哪去?”他拽我袖子,触角指向左边,“那边是云朵商场,今天棉花糖特卖,上周你说要攒够十颗星星换最大的那个,还拉着我数了三遍星星罐。”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远处有栋亮闪闪的建筑,圆滚滚的屋顶像堆在一起的棉花糖,门口飘着串彩色气球,红的、蓝的、粉的,在风里晃成一团。隐约有音乐混着笑闹声飘过来,像无数只小蜜蜂在嗡嗡叫。
没往商场去,我的目光不自觉飘向右边。那里有片绿茸茸的东西,走近了才发现是小花园,篱笆上爬满牵牛花,紫的、白的、粉的,像串挂在墙上的小喇叭。花园尽头是栋小别墅,红瓦屋顶,烟囱上蹲只灰鸽子,正歪头瞅我。
“那是你家小花园啊。”Sundae突然说,触角往花园里指,“你上次在里面种向日葵,把种子埋得太深,发了芽都钻不出来,还是我用手刨了半天,指甲缝里全是泥,被LO小黑笑了整整一天,说我像只挖煤的兔子。”
我盯着花园里那片最高的向日葵,果然长得歪歪扭扭,像群站不稳的醉汉。其中一棵的花盘旁边,别着个黄色发圈——那是我的,上次追LO小黑时跑丢的,原来掉在这儿了。
“你常来?”我蹲下来摸篱笆上的牵牛花,花瓣沾着露水,凉丝丝的。
“你天天拉我来啊。”Sundae也蹲下来,触角轻轻碰了碰花瓣,“说要跟我比赛谁种的花先开,结果你偷偷往我花盆里浇可乐,害得我的月季蔫了三天,你还假装同情,塞给我颗薄荷糖,自己却躲在树后偷笑。”
我正想接话,头顶突然掠过道白影,带起阵凉风。抬头见只鸟停在路灯杆上,羽毛白得像撒了层面粉,翅膀尖泛着淡淡的蓝,像刚蘸过湖水。它爪子上套着个银色的环,刻着串歪歪扭扭的字:Whitor。
“哟,巡逻呢?”Sundae朝鸟挥挥手,触角直挺挺竖起来,像根小天线。
Whitor歪了歪头,灰色的眼睛在我身上扫了圈,声音像冰块撞在一起,清冷冷的:“刚在天台看见LO小黑了,他说你可能往湖边走,让我给你指个近路。”
我愣了愣——它怎么知道我要去湖边?
“别奇怪。”Whitor扑腾下翅膀,落在我面前的篱笆上,爪子踩得木板咯吱响,“你每周四都去湖边喂天鹅,上周带的面包屑还撒了我一身,说‘就当给你加餐了’,结果我回去被窝里的小麻雀抢了半天。”
面包屑……天鹅……我好像确实有个蓝色小篮子,专门装面包屑的,就在衣柜最下面。上周LO小黑还跟我抢着提,结果摔了个屁股墩,篮子滚出去老远,面包屑撒了满地,引得一群麻雀来啄他的尾巴,把他气得直炸毛。
“跟我走。”Whitor突然从篱笆上飞下来,低空掠过我头顶,“直走第三个路口左转,比绕公园近两分钟。上周你绕公园走,迟到了半分钟,天鹅都被别的小孩喂饱了,你差点哭出来。”
“谢……”那个字差点蹦出来,我赶紧闭嘴,想起LO小黑反复叮嘱的第一条守则——在云朵镇,说谢谢就像把糖纸扔进湖里,会沉下去再也找不着的。我换了个说法:“这条路好走吗?”
Whitor在前面的路口停下,翅膀指了指左边:“上周你在这儿摔了一跤,膝盖磕在石头上,还是我去找LO小黑的。他背着你往家走,一路上骂骂咧咧,说‘早知道不让你穿新鞋’,结果走到半路自己也摔了,把你护得紧紧的,自己胳膊肘擦破了皮。”
我下意识摸了摸膝盖,果然有块浅浅的疤,像片小月牙。这疤什么时候有的?好像就是上周四,我穿着妈妈新买的白球鞋,得意洋洋地在石子路上蹦,然后就……
“快点走啊。”Sundae推了推我的后背,触角往公园的方向晃了晃,“再磨蹭天鹅都吃饱啦。公园里的秋千还空着呢,上次你说要跟我比谁荡得高,结果荡到最高处把鞋甩飞了,不偏不倚砸中了Whitor的尾巴,把它吓得差点掉湖里。”
Whitor突然回头瞥了我一眼,翅膀尖抖了抖:“那鞋还在我窝里呢,沾着片枫叶,你当时说要做成书签,结果转头就忘了,还是我给你夹在笔记本里了。”
我跟着他们往公园走,脚步越来越轻快。快到公园门口时,一阵奇怪的香味飘过来,不是花香,也不是草香,有点像刚烤好的饼干混着橘子汽水的味道。
“这是FF的味道。”Sundae吸了吸鼻子,触角往公园里头指,“你最喜欢的花,每次来都要蹲在旁边看半天。”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公园门口的花坛里种着片从没见过的花。走近了才看清,那花长得怪极了:花心是纯净的白,像块圆滚滚的棉花糖;四瓣花瓣是鲜艳的红,像被夕阳染过;剩下的半圈花瓣是暖暖的黄,像融化的黄油。最奇的是叶子,一半是透亮的蓝,一半是深沉的藏青,还有一半是淡淡的粉,三色在叶尖处混在一起,像幅被打翻的调色盘。
更神奇的是,它们居然在动。风一吹,花瓣就轻轻摇晃,不是普通花朵的那种摇摆,而是像在跳舞,一扭一扭的,叶子也跟着扇动,发出“沙沙”的声音,仔细听,居然像在唱歌,调子软软的,有点像LO小黑打盹时的呼噜声。
我蹲在花坛边,看得入了神。这片花像活的一样,每一朵都有自己的节奏,有的花瓣摇得快,歌声就急促些;有的摇得慢,歌声就慢悠悠的,合在一起像支乱糟糟却格外好听的合唱。
“怎么对着FF发呆呢?”Sundae也蹲下来,用手指轻轻碰了碰一片粉色的叶子,那叶子立刻抖了抖,歌声突然高了个调,“它昨天还跟你打招呼呢,你用手指敲了敲花瓣,它就把黄色的花瓣转向你,像在跟你点头。”
我这才回过神,原来这花叫FF。我试着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最近的一朵FF的红色花瓣,那花瓣果然往我这边歪了歪,黄色的花瓣跟着转过来,像只眨动的眼睛。叶子也跟着晃得更欢了,歌声里好像多了点甜甜的调子。
“你看,它记得你呢。”Sundae笑着说,“上周你带了瓶牛奶来,说要给FF‘补充营养’,结果倒多了,把旁边的三叶草淹了,FF的叶子都耷拉下来,像在替你难过,还是我拿小铲子把牛奶铲走的。”
我看着FF,突然想起床头柜上的小瓶子,里面装着半瓶牛奶,瓶身上画着朵小花,原来那是准备给FF的。
穿过公园的时候,草坪绿油油的像块地毯,几个孩子在上面追风筝,风筝飞得老高,像只彩色的大鸟。FF在路边种了一排,一路走过去,歌声就没停过,有的还会突然拔高声调,像在跟我们打招呼。
走到公园尽头,眼前突然开阔起来。一片湖水躺在那儿,蓝得像块被天空染过的玻璃,映着天上的云朵,真像把整个天空都装进了湖里。湖边立着块木牌,上面用彩色的油漆写着“云朵湖”,三个字旁边画着只天鹅,脖子弯成个心形。
“到啦。”Sundae指着湖水说,“你看,天鹅都在等你呢。”
果然,几只天鹅在水里游,脖子弯成优美的弧线,看见我们就往岸边游,嘴里发出“嘎嘎”的叫声,像在喊“快来喂我们”。
“它们认识你。”Sundae从兜里掏出袋面包屑,塞到我手里,“上周你喂它们的时候,有只小天鹅追着你跑,啄你的鞋带,你吓得往我身后躲,说‘它是不是想吃我的鞋’,结果那小天鹅只是想跟你玩,把嘴里的水草放在你脚边,像在送你礼物。”
我蹲在湖边撒面包屑,天鹅们立刻围过来,扁扁的嘴巴在我手心里啄来啄去,痒痒的。有只小天鹅果然啄了啄我的鞋带,黄色的绒毛软软的,像团棉花。
“它叫小绒球。”Whitor落在旁边的石头上,看着小天鹅说,“你上周给它取的名字,说跟它的毛一样软,还说要给它编个小项圈,结果编了个歪歪扭扭的草环,套在它脖子上没两分钟就散了。”
风从湖面上吹过来,带着点水的凉意。我抬起头,目光越过天鹅,望向湖心。水面像被熨过的蓝绸缎,偶尔有风吹过,才会皱起几道浅浅的波纹,把天上的云影揉成一团,又慢慢舒展开来。远处的芦苇荡在风里轻轻摇晃,绿色的穗子垂在水面上,像在跟水里的鱼说悄悄话。几只水鸟从芦苇丛里钻出来,翅膀一拍,贴着水面滑出老远,留下几道细碎的银线,很快又被湖水抚平。
湖边的长椅上,那对老人还在喂天鹅,老太太的手颤巍巍的,面包屑撒了一身,老爷子笑着帮她拂掉,动作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阳光穿过他们的白发,在地上投下淡淡的光斑,跟天鹅的影子叠在一起,晃晃悠悠的。
FF的歌声从公园那边飘过来,混着湖水拍打岸边的“哗哗”声,像支永远唱不完的歌。我摸了摸口袋里那颗没送出去的薄荷糖,糖纸在风里轻轻响,好像也在跟着哼调子。小天鹅的嘴又凑到我手心,这次没啄面包屑,只是用暖暖的喙碰了碰我的指尖,像在跟我说什么。
我站起身,往湖边走了两步,鞋底踩在湿润的泥土上,软乎乎的。湖水倒映着我的影子,额头上的向日葵吊坠在水里晃成个小小的金点,像掉在湖里的星星。Whitor不知什么时候飞到了木牌上,正歪头看着我,翅膀尖的蓝色在阳光下亮得像块宝石。Sundae站在我身后,触角轻轻晃着,黄色的身影在绿色的草坪上格外显眼,像朵刚从FF花丛里跑出来的花。
云在天上慢慢走,五彩的变色巨大泡泡在水里漂浮,整个世界都慢了下来,像被装在透明的玻璃罐里,连风都变得轻轻的,怕碰碎了什么似的。我望着云朵湖,望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影子,突然觉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软软的,像揣着一团刚晒过太阳的棉花。
云朵湖的湖中心(我定睛看去),是一座大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