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从混沌中挣脱时,窗外的雾还没散。我坐在沙发上眨了眨眼,后颈的头发被压得有些翘,指尖摸到沙发扶手上凹凸的木纹——这触感很陌生,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熟悉。昨晚蜷缩在这里时明明觉得窄小,此刻起身却浑身轻快,连平日里睡醒必犯的颈椎酸胀都消失了,仿佛这沙发不是用来承载身体,而是某种会自动修复精神的装置。
脑海里第一时间冒出来的,是昨天那个穿蓝布衫的婆婆在我踏进云朵镇时说的话。不是欢迎,不是叮嘱,而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警告,也是目前唯一清晰的守则:不要说谢谢。
我捏了捏眉心,试图回忆更多细节,可记忆像被雾水泡过的纸,除了这七个字,其他都模糊成一片灰白。伸懒腰时骨节发出清脆的响声,在这过分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突兀,我下意识屏住呼吸,侧耳听了听——没有鸟鸣,没有风声,连自己的心跳都轻得像怕惊动什么。
推门出去时,木门的合页没再发出昨天的“吱呀”声,像被人悄悄上了油。石板路湿漉漉的,雾比清晨淡了些,能看清对面铺子门口挂着的褪色布幡,上面绣着歪歪扭扭的云纹,却没有店名。空气里飘着股甜腥气,像刚蒸好的蜜饯混着生鱼的味道,我皱了皱眉,沿着路往镇中心走。
“啾——”
一声短促的鸟叫从头顶落下,我抬头,看见那只鸟正歪着脑袋站在电线杆上。纯黑的羽毛在雾里泛着暗光泽,像是被泼了墨的绸缎,唯有明黄色的喙和眼圈在暗色里跳脱出来,像嵌了两小块金子。是Whitor,昨天在巷口见过一次,此刻它正用圆溜溜的黑眼睛盯着我,脚边还放着半片不知从哪叼来的饼干。
“早。”我停下脚步,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自然。在这个处处透着古怪的地方,能遇到“熟人”总比独自面对未知要好。
Whitor扑腾了两下翅膀,落在我面前的石板路上,小脑袋歪得更厉害了:“人类,你没说‘谢谢’。”
我心里一紧。它在试探?还是在确认?我想起那条守则,故意移开视线,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这里的沙发睡得不错。”
“那是‘养气榻’。”Whitor蹦了蹦,黄色的喙啄了啄地上的饼干碎,“雾浓的时候睡,能攒‘云力’。不过你这样的外来者,攒了也没用——至少现在没用。”
“云力?”我捕捉到新词汇,“那是什么?”
“就是走迷宫的钥匙呀。”Whitor突然展开翅膀,原地转了个圈,黑色的羽毛在雾里划出淡淡的阴影,“镇子东头有个云小朵公园,里面的迷宫……”它顿了顿,黑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进去过的人,要么成了‘王’,要么就成了藤蔓的肥料。”
我沉默了。又是这种非此即彼的选择,像云朵镇的空气一样,甜腻里藏着锋利的恶意。可Whitor的话里藏着钩子——“钥匙”,“云力”,还有那个迷宫。昨天的守则是第一道坎,这迷宫或许就是第二道,躲不过去。
“为什么要去迷宫?”我问,尽量让声音平稳,“里面有什么?”
Whitor突然歪着头笑了,鸟类的脸上做出类似人类的表情显得格外诡异,明黄色的眼圈挤成了月牙形:“有你需要的东西呀。外来者都想离开,对吧?可离开需要‘通行证’,而‘通行证’的碎片,就在迷宫深处。”它跳上我的肩膀,爪子轻轻抓住我的衣领,冰凉的触感透过布料传过来,“不过我可没劝你去哦,是你自己想知道的。”
我抬手想把它挪开,指尖刚碰到它的羽毛,就像触到了一团光滑的丝绒。Whitor抖了抖翅膀,从口袋里叼出一片半透明的叶子,叶子上用金线画着个简单的地图,只有一个箭头指向东边。
“记住,”它的声音压低了些,像贴着耳朵呼气,“迷宫里的路会骗人,但格子不会。还有,别回头——无论听到什么声音。”
说完,它扑棱棱飞走了,黑色的身影很快融进远处的雾里,半片饼干留在原地,被风吹着滚了两圈,掉进石板缝里不见了。我捏着那片叶子,金线在雾里闪着微弱的光,箭头指向的方向,雾似乎更浓了些。
去,还是不去?
手心里的叶子渐渐变得温热,像有生命似的。我想起醒来时那股异常的轻快,想起Whitor说的“养气榻”和“云力”——或许这沙发真的不是白睡的。如果离开需要通行证,那迷宫就是必须闯的关。我把叶子折好塞进裤兜,转身朝东边走去。
越往东走,空气里的甜腥气就越淡,取而代之的是草木的清香,浓得像化不开的绿。雾在这时开始退散,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在地上织出斑驳的光斑。远远地,能看见一片被藤蔓缠绕的围墙,墙头上爬满了紫色的花,花瓣层层叠叠,像无数只合拢的翅膀。
这就是云小朵公园。
围墙没有门,只有一个被藤蔓撕开的缺口,刚好能容一个人通过。缺口处的藤蔓上挂着块木牌,木牌被虫蛀得坑坑洼洼,勉强能看清上面刻着的字:迷宫欢迎你,但别贪心。
我深吸一口气,弯腰钻了进去。
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屏住了呼吸。
这不是普通的迷宫。
没有整齐的绿篱,没有规则的路径,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古树根系,盘根错节地交织成墙壁,根须上覆盖着厚厚的苔藓,湿漉漉的,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藤蔓像绿色的蛇,从根系的缝隙里钻出来,向上缠绕着,直到消失在头顶茂密的枝叶间。空气里飘着泥土的腥气,还有一种淡淡的、类似檀香的味道,吸入肺里,连思维都仿佛变慢了些。
迷宫的地面是青灰色的石板,上面画着许多正方形的格子,每个格子大约一平方米,边缘用黄色的颜料涂过,颜料有些剥落,露出底下深褐色的石头。这些黄格子像棋盘上的落点,不规则地分布在路径上,有的单独一个,有的连成一片。
我试着往前走了两步,脚下的石板发出沉闷的响声。当我想向左转时,一股无形的阻力突然压在身上,像撞进了一堵透明的墙,胸口闷得发疼。我后退一步,那股阻力消失了。再试一次向左,依旧被挡住。
“只能向右走。”我低声自语,这是迷宫给的第一个规则。
我沿着右手边的路径往前走,根系组成的墙壁在身边不断变换形状,有时明明看着是直路,走两步却发现尽头被突然长出来的藤蔓堵死,只能再右转。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照在黄格子上,格子里的黄色颜料像是活了过来,微微发着光。
“格子不会骗人……”Whitor的话在耳边回响。
我停在一个单独的黄格子前,盯着它看了几秒。格子里的颜料比别处更亮些,边缘的苔藓都绕着它生长,像是在躲避什么。我试着用脚尖碰了碰格子的边缘,没什么反应。
“用意念?”我想起Whitor没头没尾的提示,犹豫了一下,集中注意力盯着黄格子,在心里默念:“跳起来。”
下一秒,一股力量从脚底涌上来,像被人猛地向上推了一把。我身体一轻,竟直直地向上跳起了两米多高,视线瞬间越过了身边的根系墙壁,看到了不远处的另一条路径。下落时双脚稳稳地落在原地,仿佛刚才的腾空只是幻觉。
心脏怦怦直跳。真的有用。
我又走到一个连着三个的黄格子前,这次换了个念头:“去那里。”我盯着斜前方大约十米外的一个黄格子,那格子孤零零地躺在一条岔路上。
眼前的景象突然扭曲了一下,像隔着水波看东西。耳边响起轻微的“嗡”声,再睁眼时,我已经站在了那个十米外的黄格子上。脚下的石板带着一丝凉意,刚才还在身边的藤蔓现在远在身后。
“是传送。”我明白了,黄格子有两种功能:单个格子能让人向上跳,看到更远的路;相连的格子能让人瞬移到指定的黄格子位置。但前提是,必须用意念触发,而且只能在黄格子之间生效。
可这还不够。迷宫的路径一直在变,刚才看到的岔路,此刻再看,已经被新长出来的根系堵死了。我试着再跳起来观察,发现远处的墙壁正在缓慢地移动,像某种巨大的生物在呼吸。
“必须找到规律。”我蹲下身,用手指摸了摸黄格子的边缘,颜料底下的石板上刻着细小的花纹,仔细看,像是简化的云朵图案,有的云是散开的,有的云是聚拢的。
散开的云,聚拢的云……和功能有关吗?
我又试了两个单独的黄格子,发现刻着散开云朵的格子,跳起的高度更高;刻着聚拢云朵的格子,跳得稍低些。而那些能传送的相连格子,上面的云朵图案都是一样的——都是三朵聚拢的云。
“图案决定功能,数量决定效果。”我在心里记下这个发现,开始有意识地寻找刻着三朵聚拢云的黄格子,它们是最有用的传送点。
迷宫里静得可怕,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和偶尔风吹过藤蔓的“沙沙”声。我不敢停下,不停地用跳跃观察路况,用传送穿越移动的墙壁。有时刚传送过去,身后的路就被完全封死,藤蔓像活物一样迅速合拢,留下一片密不透风的绿。
不知走了多久,阳光在地上的光斑渐渐移动,说明时间在流逝。我开始感到烦躁——明明一直在移动,却好像在原地打转。跳起来时看到的出口方向,每次传送过去都会变成新的墙壁。
“哪里不对?”我靠在一根粗壮的根系上喘气,盯着眼前的黄格子发呆。规则是只能右转,黄格子能跳能传送,路径会移动……这些线索像散落的珠子,串不起来。
这时,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飘了过来。
那歌声很轻,像个小女孩在哼唱,调子软软的,却带着说不出的诡异。我猛地想起Whitor的警告:“别回头——无论听到什么声音。”
我咬紧牙,强迫自己不去听,转身继续寻找黄格子。可歌声越来越近,仿佛就在耳边,还夹杂着细碎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跟着我。
“姐姐,等等我呀……”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带着哭腔,“我找不到妈妈了……”
心脏一缩。我攥紧拳头,加快了脚步,用意念触发了一个传送格子,瞬间出现在另一条路径上。歌声和脚步声消失了,可后背还是起了一层冷汗。
不能回头,不能分心。我一遍遍告诉自己,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黄格子和路径上。
又跳起来时,我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所有移动的墙壁,在靠近黄格子时都会放慢速度,像是在绕着它们走。
“黄格子是固定的!”我突然意识到,路径会变,墙壁会动,但黄格子的位置从未变过。它们像棋盘上的固定棋子,无论棋盘怎么打乱,棋子始终在原地。
这才是关键!
我立刻开始记忆看到的黄格子位置,用手机备忘录(幸好还有电)画出简易的分布图,在每个格子旁标注图案和功能。当图上的点越来越多时,一个轮廓渐渐清晰——这些黄格子的分布,隐隐组成了一个巨大的云朵形状,而云朵的中心,有一个从未见过的、刻着七朵聚拢云的黄格子。
“中心就是出口!”我激动起来,七朵云,应该是最强的传送点。
我开始沿着黄格子组成的“云朵轮廓”移动,每次传送都瞄准下一个靠近中心的格子。路径的移动依旧混乱,但只要踩着黄格子的“骨架”走,就不会被完全困住。那些试图阻拦的藤蔓和根系,在靠近黄格子时总会慢半拍,给我留下足够的时间。
歌声又出现了,这次更近,甚至能感觉到有人在拉我的衣角。我闭紧眼睛,触发了最后一个传送格子。
“嗡——”
落地时,脚下的黄格子异常宽大,刻着的七朵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周围的墙壁正在迅速退去,藤蔓像潮水般往后缩,露出一片圆形的空地。空地中央,有一扇用藤蔓编织的门,门上挂着和公园入口一样的紫色花。
我喘着气,一步步走向那扇门。推开门的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藤蔓停止了移动,阳光毫无阻碍地洒下来,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门后是公园的另一个出口,外面依旧是云朵镇的石板路。我刚跨出门,眼前突然弹出一个半透明的东西,像游戏里的弹窗。
那是一枚勋章,银色的底,上面刻着复杂的迷宫图案,图案中心是一朵散开的云。勋章下方有一行字:云朵镇迷宫之王。
勋章轻轻落在我的手心,冰凉的金属触感很真实。我握着它,突然感觉到脑子里多了些什么——不是具体的知识,更像是一种权限,一种能隐约感知到镇子“呼吸”的能力。我好像……能听懂风里藏着的低语了。
原来这就是“解锁”的东西。
一阵疲惫感突然袭来,刚才在迷宫里高度集中的精神松懈下来,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阳光斜斜地照在地上,看角度,应该还不到中午。
我捏着那枚勋章,站在公园出口处,看着远处镇子里升起的袅袅炊烟。空气里似乎飘来了面包的香味,混着刚才的草木清香,格外诱人。
玩了这么久迷宫,是该找点吃的了。
我转身朝炊烟升起的方向走去,手心的勋章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像在提醒我——云朵镇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