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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做了一个美梦,梦里的爸爸妈妈没有离婚,一家三口养了一只橘色小猫。或许是潜意识里对半年这个时间概念的执念,在梦里,我给这只小猫取名为半半。付以宣也在我的梦里,我们两个像是青春恋爱喜剧的男女主角一样,从刚开始的看对方互不顺眼,到熟悉对方,再到喜欢对方。
但醒来后才发现一切都是一场梦,我的身边依旧没有一个亲人,我的生命也只剩下了不到半年。我想起了在植物园时,付以宣在晓澜上厕所的时候和我说的一句话。
“生命真顽强啊。”我看着周围茂盛的花,情不自禁感慨道。
“所以别放弃希望好吗?”
而当时的我面对他的这句话,只能以沉默为回答。加剧的疼痛,失效的止痛药.....无一不代表自己已经时日不多。
我翻了个身,付以宣就躺在我的旁边,他比刚认识的那会儿瘦了,明明说过要把他养胖的。全都怪我,如果我是个健康的人,如果两个人的关系是健康的关系该多好啊。但我是个病人,是一个生命倒计时清晰刻在掌心、随时可能戛然而止的人,有什么资格去……喜欢?又有什么资格心安理得地接受别人的喜欢?
心里想着,手已经已经不自觉地去临摹他的脸颊,只是轻轻地,他的眼睛忽然动了一下,吓得我连忙把手收了回去。就在此时,翻盖老旧手机的闹钟铃声响起。我按掉闹铃,起床准备早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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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丝细细密密,打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付以宣的伞不大,他固执地把伞面往我这边倾斜,自己大半个肩膀暴露在雨帘里,深色的外套布料很快就被雨滴晕开一片深痕。
“你又在学什么偶像剧吗?”
我的语气带着惯常的刻薄,试图掩盖心里那点不合时宜的暖意。雨水带来的凉意似乎被身边的他驱散了些许。
“只是怕你淋到雨了啊。”
他总是这样,不找理由,不找借口,就这么笨拙地将心里想的说出来,反而让我那些准备好的讥讽无处落脚。
“……笨蛋。”我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小得几乎被雨声吞没。心跳却莫名快了几分,为了掩饰这瞬间的慌乱,也为了……嗯,为了让他少淋点雨,我下意识地朝他那边又靠近了半步。
“那我靠近一点,这样你就不用淋雨了”
我飞快地补充道,像是急于给这个动作找一个合理的解释,随即扭开头,假装专注地看着路边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树叶。脸颊有点烫,希望雨水带来的凉风能快点把它吹凉下去。
陈晓澜在猫咖店门外等我们,她撑着一把黑色大伞,穿着植物园那天一样的米色针线衫,见见到我们走近,她没什么表情地抬了抬手,算是打招呼。
“早。”
付以宣朝她点点头。
“早。”
我也应了一声。陈晓澜的目光在我和付以宣之间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又很快移开,没说什么,只是推开了猫咖那扇挂着风铃的玻璃门。
一股混合着咖啡香、烘焙甜点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众多毛茸茸生物的气味扑面而来。暖气开得很足,瞬间驱散了门外带来的湿冷。店里客人不多,舒缓的轻音乐播放着。目光所及,是各种形态的猫——蜷在猫爬架顶端的、慵懒摊在沙发上的、迈着优雅步子巡视领地的,还有几只胆子大的,已经凑到我们脚边好奇地嗅探。
“去消毒。”
陈晓澜指了指门口的消毒液,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她的动作很熟练。我们两个乖乖照做。
“欢迎光临~三位吗?需要点些什么饮品吗?”店员热情地招呼。
付以宣看向我:
“想喝什么?热可可?还是……”
“温水就好。”
我打断他,视线已经被角落里一只雪白的布偶猫吸引。它有着天空般湛蓝的眼睛,正歪着头,用一种近乎审视的高贵姿态打量着我们。
“我也温水。”
陈晓澜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付以宣去点单,我和陈晓澜找了个靠窗的卡座坐下。柔软的沙发包裹着身体,让人不由自主想放松。我目光贪婪地追随着那些自由自在的毛球。一只胖乎乎的橘猫慢悠悠地踱过来,用脑袋蹭了蹭我的小腿。
“它喜欢你。”陈晓澜轻声说,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我。
“是嘛...”
我试探着伸出手指,橘猫立刻用湿润冰凉的鼻尖碰了碰,然后发出满足的“呼噜”声。这声音像带着魔力,瞬间抚平了我心里某些毛躁的褶皱。我忍不住轻轻搔了搔它的下巴,它眯起眼,喉咙里的呼噜声更响了。
“半半……”
我几乎是无意识地,极其小声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嗯?你说什么?”
付以宣端着托盘回来了,上面放着两杯温水,一杯热可可。
“没什么。”
我迅速低下头,掩饰自己的情绪。
“这只猫可真胖啊。”
付以宣坐在我对面,小口小口抿着热可可。
陈晓澜坐在稍远一点的位置,怀里抱着一只警惕的三花。她低着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三花的背毛,动作很轻,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那只三花起初有些僵硬,但慢慢地,也在她耐心的抚摸下放松下来,甚至在她腿上踩起了奶。
店里很安静,只有轻柔的音乐、猫咪的呼噜声,以及偶尔的杯碟碰撞声。阳光艰难地穿透厚厚的云层和玻璃窗,洒下微弱的光斑。我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专注地看着身边这只漂亮的橘猫。它橘色的毛发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尾巴尖时不时轻轻摆动一下。
真好啊。没有疼痛,没有倒计时,没有令人窒息的现实。只有暖意、柔软和这令人心安的咕噜声。
我偷偷瞥了一眼付以宣,发现他正低头看着手机,手指在触屏手机上飞快敲打着,应该是在给某人发消息。
“怎么了吗?”
我随口问道,指尖感受着橘猫温暖柔软的肚皮。付以宣听见我的声音,抬头看向我。
“我爸问我过年要不要回去。“
付以宣把手机屏幕转向我,上面是条简短的短信。橘猫突然从我膝头跳走,尾巴扫过我的手腕,带起一阵细微的痒。
“我在想,我们可以……”
“不要!”
我的声音急促起来,这两个字几乎是本能地从我嘴里蹦出来。付以宣大概没想到我反应这么大,端着热可可的手停在半空,有点愣地看着我。
“为什么…“我爸他们……人挺好的。过年热闹点不好吗?总比你……”
他顿住了,大概意识到“一个人在家”这几个字说出来更伤人。
总比你一个人孤零零等死好?我在心里替他补全了。
“我……”
我试图找补,声音却干涩得厉害,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
“我是说……我住在这里就很好。那是你家的事,跟我没关系。”
我的语气还是冷冰冰的,试图用冰冷包裹住里面那点狼狈的慌乱。
“可是……”
付以宣放下杯子,身体微微前倾,眉头蹙着,那副认真又有点笨拙的样子又来了,
“你一个人过年多没意思。我爸人其实还行,李阿姨也……”
“我说了不要!”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连旁边几只打盹的猫都惊得竖起了耳朵。店员看向我们这边,我立即低下头。
“我一个人习惯了。”
我强迫自己压低声音,盯着窗外灰蒙蒙的雨幕。
“你不用管我。你该回去就回去。”
后半句几乎是咬着牙挤说出来的。我讨厌说这样的话,像是在亲手推开什么。
我不想成为任何“家庭团聚”场景里的异类,不想接受那种带着怜悯的“善意”,更不想……让他因为我,在他本就不算自在的家里更不自在。
空气瞬间凝固了,只剩下店里轻柔的音乐和猫咪们时不时的“喵”的声音。
我不敢看付以宣此刻的表情,更不敢看旁边陈晓澜。她肯定又在用那种洞悉一切却又沉默的眼神看着我。
胃里熟悉的绞痛感又开始蔓延,比以往更甚。我猛地站起身,膝盖撞到了矮桌的边缘,发出沉闷的响声。桌上那杯温水晃了晃,溅出几滴落在桌面上。
“我……我去下洗手间。”我丢下这句话,几乎是落荒而逃,推开沉重的玻璃门,冲向走廊尽头那个小小的标识。
胃里的不适感更清晰了。我颤抖着摸出药盒,熟练地抠出一粒。没有水,就那么干咽下去。苦涩的药片黏在喉咙里,噎得我一阵干呕。我捂住嘴,弯下腰,对着洗手盆干咳了几声,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门外隐约传来脚步声,停在门口。
“芷墨。”
是陈晓澜的声音,她的声音总是这样平淡,好像没有感情一样。
我死死咬住下唇,把呜咽声咽回去,用力吸了吸鼻子,试图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
“……没事!马上出来!”
镜子里,我的眼睛通红,狼狈不堪。我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自来水狠狠扑在脸上。
洗过脸后,我深吸一口气,拉开了洗手间的门。陈晓澜就站在洗手间的门口,一动不动。
“他……是好意。”
陈晓澜忽然开口。
“只是有时候,好意也会让人喘不过气,对吧?”
她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依旧平静,却又像带着洞穿一切的了然。
她果然都看出来了。看出来了我我的抗拒,那点对“家”这个概念的渴望与绝望。但她没说破,只是用这种近乎陈述事实的语气点了出来。
“嗯。”我低低应了一声,嗓子有点哑。
没有多余的安慰,她只是递过来一张干净的纸巾。
“谢谢。”
我接过纸巾,胡乱按了按眼角和鼻尖。
陈晓澜的视线从我脸上移开,投向走廊尽头猫咖里隐约传来的喵呜声。
“那只橘猫,好像挺喜欢你的。它一直在看门口。”
“嗯。”
我再次应声,这次声音稍微稳了一些。我抬手,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脖子上那条廉价的翡翠项链。
“回去吧。”
陈晓澜侧身让开了路。我迈开脚步,跟在晓澜身后重新走进那片混合着咖啡香和猫咪气息的暖意里。
付以宣依旧坐在座位上,见我走出,他瞬间站起身。
“抱歉…我没照顾到你的感受。”
“该道歉的是我。”
我蹲下身,将那只橘猫抱起来,然后重新回到座位上。陈晓澜也坐回原位,那只三花猫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她怀里,她低头专注地梳理着猫毛,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
付以宣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他端起那杯冷掉的可可,喝了一大口,喉结滚动了一下,
“你不愿意,就不去。我们就在这里过年也挺好。”
接着,他开始自说自话起来,
“一起窝在房间里看书也不错,或者坐在沙发上看看电影……”
“付以宣…”
我打断他的话,揉猫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我陪你回去。”
“真的吗?”
“但…但我不想到你家里去打扰他们。”
“没关系…一吃完年夜饭我就来陪你。”
“咳咳…雨好像小点了。”
陈晓澜忽然开口,她站起身,轻轻将怀里的三花猫放到地上。
付以宣也如梦初醒般跟着站起来:
“啊,是啊,该回去了。”
他看向我,眼神里带着询问。
我点点头,小心地把睡得正香的“半半”从腿上抱开。它不满地“喵呜”一声,伸了个懒腰,跳下沙发跑开了。
付以宣拿起那把不大的伞,依旧固执地把它倾向我这边。
这一次,我没有再说什么“偶像剧”之类的刻薄话。看着他被雨水洇湿的肩头,心里的刺痛感再次翻涌上来,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愧疚和酸涩。
我默默地又向他靠近了半步,手臂几乎贴着他的手臂。属于他的、带着些许雨水潮湿气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物传来,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暖意。
陈晓澜撑开她自己的大黑伞,站在几步开外,安静地看着我们。她的目光在我们紧挨的身影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投向朦胧的雨幕深处。
“走了。”
她低声说,声音被雨声模糊。
“嗯,路上小心。”
付以宣应道。
“晓澜……”
我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陈晓澜似乎明白我的未尽之言,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下次再说。”她丢下这句话,便转身,黑色的伞影很快融入了雨幕之中,消失不见。
“我们也回去吧。”
付以宣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嗯。”
我低声应着,跟着他的步伐,慢慢走进淅淅沥沥的雨里。
回到那个小小的出租屋,付以宣默默地去厨房烧水。客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拿出那本粉色封面的日记本,封面上的小猪在粉色的草地上,依旧睡得没心没肺。
我翻开本子,翻到愿望清单那一页。指尖划过那些已经打上勾的条目:【看电影】、【想去海边】、【住在朋友家】、【想去植物园】、【看一场日出】……目光落在最后几条空白上:【养一只猫】、【见父亲】、【找到妈妈】。
“半半……”
我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胃部的钝痛似乎又清晰了几分。指尖在【养一只猫】那一行上悬停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落笔打勾。
猫咖里的温暖是偷来的。橘猫“半半”是梦里的。付以宣说的那个“家”……是我不敢奢望的。
我拿起笔,在日记本新的一页写下日期。
【一月二十六号雨】
【去了猫咖。看到一只很胖的橘猫,偷偷叫它“半半”。】
【付以宣想让我和他一起回去过年,但我拒绝了。】
然后付以宣真的不再提了,反而开始笨拙地规划什么“一起窝着看书看电影”的除夕。他妥协得太快了。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好像我是什么一碰就碎的琉璃一样。所以我说了,“我陪你回去”。这大概是我能做的,对他那笨拙好意最大的让步了。不去他家,就在楼下等他吃完那顿团圆饭。这样……总行了吧。
如此想着,我的字迹又因为疼痛而变得有些扭曲。
【胃又开始隐隐作痛了。止痛药……好像又快吃完了。】
【雨什么时候能停?】
【付以宣,你这个笨蛋。】
——
【一月二十七日】
【和付以宣在出租屋里看了一整天的电影】
——
今天的付以宣起的格外早,当我走到客厅时,他已经吃过早餐了。
“早。”他和我打了个招呼,我点点头,从餐桌上的塑料袋里拿出一个馒头,又将袋子旁边的豆浆插入吸管。
几乎尝不出什么味道,嘴巴里只有牙膏混杂漱口水的柠檬香味。
我终于勉强咽下馒头,喝下豆浆,回到卧室换好衣服。
我答应他今天要陪他回家。
网约车很快就来了,将行李箱搬上车后,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挤进车的后排座位,大概要坐一个小时的车。
车窗外,灰蒙蒙的景色飞速倒退。我靠在后排冰冷的车窗上,付以宣坐在旁边,我们之间隔着一个身位。司机放的电台音乐咿咿呀呀,吵得我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但更疼的是胃。早上勉强咽下去的那个馒头和豆浆,此刻在胃里翻腾成一股酸涩的浊气,直冲喉咙口。我死死咬住后槽牙,指甲用力掐进掌心,用那点尖锐的疼来对抗腹腔里翻江倒海的钝痛。
“晕车?”付以宣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从旁边传来。他大概察觉到了我的僵硬。
我紧闭着嘴,只是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脸依旧固执地扭向窗外。不能吐,绝对不能吐在人家车上,那太丢人了。
“快到了。”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安抚我,“再忍忍,就快到了。”
车子拐进一条稍显狭窄的街道,两旁是贴着崭新春联的居民楼。付以宣报了一个地址,司机应了一声。离那个“家”越来越近了。胃里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压迫,撕扯得更凶了。
车窗外的景象变得模糊,不是因为雨水,而是因为脑海里不受控制浮现的画面。不是民政局门口冰冷的背影,而是更久远的、几乎被刻意遗忘的碎片——幼儿园门口,他把我高高举过头顶,我笑着去够树上的叶子;小学运动会上,他挤在家长堆里,笨拙地给我加油,喊得脸红脖子粗;生病发烧的夜里,是他笨手笨脚却耐心地给我换额头上的毛巾……那些被怨恨尘封的、属于“爸爸”的、带着体温的记忆碎片,此刻像被这“回家”的氛围撬开了缝隙,争先恐后地钻出来,带着迟来的、尖锐的痛楚。
我并没有告诉付以宣的是,这里同样是我出生的地方,而我的爸爸,此时此刻也在这个市,也在这个区。陪他回来不仅仅是是因为对他的让步,还有…我想独自面对那个让我不敢面对的人。
我用力闭上眼,想把那些画面驱逐出去,但心底有个声音却越来越清晰,带着不甘和一丝连自己都唾弃的软弱:想见他。不是作为一个怨怼的复仇者去通知死讯,而是……像一个迷路太久、快要支撑不住的孩子,想在彻底倒下前,再看一眼那个曾经为她撑起一片天的、叫做“爸爸”的人。哪怕只是最后一眼。哪怕他早已面目全非。
车子驶入一个小区内,停在一栋单元楼下方,付以宣推开车门,冷风瞬间灌了进来,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我喉咙发痒。
我一点一点挪下车。双脚落地的瞬间,虚浮感让我晃了晃。
“我没事,去吧。”我说,声音轻飘飘的。
看见付以宣上楼的那个瞬间,我再也压制不住喉咙里的恶心感。
“呕……”
喉咙猛地一紧,早上勉强咽下的那点豆浆混合着胃酸,毫无预兆地冲了上来。
剧痛再次凶猛地袭来,像有只手在里面疯狂地撕扯搅动。我抖着手去摸单肩包里的药盒,指尖冰凉僵硬,几乎不听使唤。好不容易抠出来,铝箔板上的药片却只剩孤零零的一粒了。最后的一粒。
药效过了好一阵才开始起作用,我找了个长椅坐下,缓过神来,我站起身,朝向小区出口处走去。
不是为了原谅,不是为了和解。或许,仅仅是为了确认。确认自己是否真的,从未被爱过?还是那爱只是被错误掩埋了?
指尖悬在那个烂熟于心、却从未拨出过的号码上,停顿了许久。
最终,像按下一个决定命运的按钮,我的指尖重重地落了下去。
“墨墨…?”
这个称呼,太久远了。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我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
“……”沉默在电话线两端弥漫,只有电流细微的滋滋声,和我自己粗重得不像话的呼吸。
“……爸”
这个字从喉咙里挤出来,干涩得发疼,带着连我自己都陌生的软弱。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细微的打颤声,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别的什么。
“……哎!”他的声音猛地拔高了一点,带着一种近乎夸张的惊喜,
“墨墨!是你吗?你在哪?怎么今天突然给我打电话了,你妈妈她……”
“别提她。”我打断他,接着告诉他我现在的位置。
“见一面吧…就一面。”
十五分钟后,一辆白色小轿车停在我的正前方。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从驾驶位上下来。
“墨墨…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你怎么瘦了这么多,你妈妈呢?”
他的语气里是关心,但我已经没有力气去辨别是真的关心还是假的了。
“她走了。”我吐出三个字,声音干涩,脖子上的翡翠项链硌在锁骨上,很凉。
“走…走了?去哪了?”
他脸上的惊讶不像装的,眉头拧在一起,
“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没告诉我?你一个人…”
“十二月。”
我打断他连珠炮似的疑问,每个字都像耗尽了力气,
“她留下一万块钱,然后…就不见了。”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成年人的疲惫和一种让我厌恶的“果然如此”的意味。
然后,他像是下了很大决心,用一种故作轻松、带着点施舍般的语气说:
“要不…你跟爸回家吧?过年嘛,家里也热闹。你阿姨…人挺好的,你弟弟也…”
他顿住了,大概是想起了那个“弟弟”的存在本身对我而言就是根刺。
“不用了。”我的语气冷冰冰的,“我生病了…大过年留一个病人在你家不太吉利。”
“生病?!”
他眼神里的震惊让我更加恶心,我懒得和他说那么多,从包里拿出那份检查报告甩向他,他没有接住,薄薄的纸在重力的作用下飘向地面。
他在纸即将落地时弯腰接住,动作有些笨拙,西装裤绷紧了。他直起身,手指捏着那张报告单,指节用力到泛白。他的目光在纸面上来回扫视,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在确认那些冰冷的医学名词。时间被拉长了,只有远处小区里孩子的嬉闹声模糊地传来。
“跟我回家。”
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现在!墨墨,跟我回去!我们去医院!找最好的医生!钱的事你不用担心,爸……”
“爸?”这个词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我胸腔里积压已久的干柴。一股混杂着怨恨、委屈和巨大悲怆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压过了身体的疼痛。
“你现在想起来你是我爸了?”
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带着自己都厌恶的尖利和颤抖,
“当初是谁带着那个女人回家?是谁在民政局门口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就走?是谁在我妈哭的时候说‘离了对大家都好’?你现在跟我说‘爸’?!”
我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刀子一样刮着喉咙。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来,但我死死咬着下唇,不让它们掉下来。不能在他面前哭,绝不。
“是我错了!墨墨!但我不能看着你……看着你……”
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只是痛苦地摇着头,像个溺水的人。
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够了,真的够了。
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直起身,甚至没再看他一眼。
攥紧了脖子上那条冰冷的翡翠项链,冰凉的触感让我混乱的思绪有了一瞬间的清明。我转过身,背对着他,朝着小区深处——付以宣家楼栋的方向,一步一步挪去。
我不敢回头。但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混杂着震惊、恐惧、或许还有一丝愧疚的目光,一直死死黏在我的背上,像芒刺一样扎人。
直到拐过一栋楼的墙角,那令人窒息的视线才被彻底隔绝。我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扑到冰冷的墙壁上,额头抵着粗糙的砖石,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冰冷的墙壁让我滚烫的额头稍微舒服了一点。
终于…终于说出来了。像卸下了一个千斤重的枷锁。
没有预想中的解脱,只有更深的疲惫和一种空荡荡的茫然。
我悄悄探出头,从墙角望出去。他还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我消失的方向。
然后,他像是被抽掉了骨头,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无比沉重地走回那辆白色的车子。
车门关上,引擎发动。白色的车影在朦胧的雨幕中缓缓驶离,最终消失在小区门口。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湿漉漉的地上。我摸出那本从不离身的粉色日记本,封面上的小猪在粉色的草地上,依旧睡得没心没肺。
我翻到夹有愿望清单那一页,在【见父亲】后的那一栏重重地划上一个勾。
接着,电话忽然响起,是付以宣打来的。
“你还在楼下等着吗?”
“嗯。”
“我马上下来…等等我。”
半分钟后,付以宣出现在我的面前。
“附近有一家宾馆来着,你今晚在那住一晚上,然后明天我们一起回去…?”
“嗯…”
我看着他,心里那种酸涩感却没有消散。
“付以宣…”
当他听到我喊他名字的时候愣了一下。
接着,没有任何预兆,我直直的靠在他的肩上,泪水终于顺着眼眶缓缓流下,打湿了他的肩膀,像是那天的雨水一样。
“我和他见面了…我什么都告诉他了…我好难过。”
每说一句,我都感觉像是对自己的解剖一样。
付以宣沉默着,然后忽然将手环住了我的身体。他的手在背上轻轻拍着,心里那种酸涩在他不断的轻拍下舒缓许多。
“没关系…难过就哭吧。”
“呜…呜…哇…”
我再也压抑不住那股情感,靠在他的肩上痛哭起来。
“…没事的,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毕竟我们还要过幸福的未来呢。”他的语气仿佛有魔力一般,缓缓让我镇定下来。
我胡乱抹了一把眼泪,和他拉开距离。
“我没事了…你说的那个宾馆在哪?价格怎么样?”
“附近不远,好像不是很贵,200—400的钟点房。”
说着,他的脚步已经动了起来,我紧随其后。
——
开了一间大床房,在开完房后,两人一起吃过午饭。接着他就准备离开。
“喂…就这么直接走了?”
“因为不知道能做什么啊。”
我躺在床上,感受着大床的柔软。整个身子陷进床里。
“我包里那本没看完的书,你给我念念。”
“好。”
他从包里拿出那本我没看完的《潮骚》翻到枫叶卡住的那一页。
“那我开始了。”
他搬了个椅子坐在床边,小声又温柔地念起书里的内容。
“新治的心脏急速地跳动起来。两人的脸颊贴得很近了。两人彼此都强烈地嗅到对方犹如海潮气味般的体臭,彼此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干裂的嘴唇相互接触,多少带点咸味儿,新治觉得就像海藻一般。”
我闭上眼,使劲去想象青春少年少女们的爱意,就连心跳也快了一拍。
“这一瞬间之后,年轻人对这有生以来第一次的体验有点愧疚,便离开她的身体,站了起来。”
付以宣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即使闭着眼,我也能感觉到他投来的目光,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和浓得化不开的担忧。
“继续念。”我的声音有些哑,带着命令式的口吻。
书页翻动的声音再次响起。新治和初江的故事继续着,海风,渔火,少年人纯粹的心动,美好得像另一个星球上的童话。而我的世界里,只有冰冷的诊断书,母亲消失的背影,父亲仓皇失措的脸,还有身边这个固执的笨蛋。
“新治很调皮,准备躲藏在这里吓唬初江。”付以宣的声音继续响起,带着点讲述故事特有的起伏,“但是,当可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的时候,他却担心少女害怕,反而吹起口哨,让她知道自己的所在。”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这个新治……真是傻得可以。明明想恶作剧,最后关头却只想着不让对方受惊。这份笨拙的体贴就像是....我忍不住眯起眼去看念书的付以宣,他念到这里时,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轻了,耳尖好像也染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红。真是笨蛋,明明是他自己在念,害羞个什么劲。
书页翻动的声音很轻。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确认我有没有睡着。
他的声音像是安眠曲一般,阵阵困意袭来,我抵挡不住,沉沉睡去。
——
醒来时,房间很安静,只有空调的运转声,还有付以宣平稳的呼吸声。
我微微侧过头。他就坐在床边那把硬邦邦的椅子上,上半身歪着,头枕着自己搭在椅背上的胳膊,以一种绝对称不上舒服的姿势睡着了。书滑落在他脚边的地毯上,书页摊开。
笨蛋……明明可以到我旁边来睡的。心里这么嘀咕着,目光却像被黏住一样,无法从他沉睡的脸上移开。
他很累吧,一大早就起床去买早餐,还要赶车。我盯着他熟睡的脸,脑海里一闪而过书里少男少女接吻的画面。
新治和初江在海边的吻。纯粹、笨拙,带着海风的咸味。
回过神来,两人的脸之间的距离已经只有不到五厘米。只要再靠近一点,就一点。
四厘米。三厘米……
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了。能清晰地看到他脸颊上细小的绒毛,还有额角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旧疤。他温热的体温仿佛隔着空气传递过来,带着一种令人眩晕的诱惑。
就……就一下。像书里那样,轻轻碰一下。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心脏跳得快要炸开,喉咙干涩得发紧。
就在我几乎能数清他睫毛根数的距离时,脖子上猛地一凉——那条廉价的翡翠项链滑了出来,冰冷的坠子猝不及防地贴上锁骨,激得我一个激灵。
够了。我在干什么啊?
一个连明天都不一定有的人,一个身体里藏着定时炸弹的人,居然像个怀春少女一样,想偷吻一个睡着的男生?偶像剧看多了吧?还是疼糊涂了?
我猛地向后缩回身体,动作快得差点带倒床头柜上的水杯。心脏还在失序地狂跳,脸颊烫得惊人,胃部的抽痛似乎更清晰了。我狼狈地拉高被子,把自己整个埋进去,只露出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
黑暗和布料的气息包裹着我,稍微平息了几乎要烧起来的羞耻和慌乱。被子里,我悄悄摸了摸脖子上那条廉价的翡翠项链,冰凉的触感让我混乱的思绪有了一瞬间的清明。
付以宣还在睡,姿势依旧别扭,呼吸绵长。他什么都不知道。
还好,他不知道。
刚才那一瞬间的冲动,就让它烂在这个宾馆房间里吧。连同那些翻涌的、说不出口的、注定没有回应的东西一起。
我闭上眼,努力平复着呼吸。明天还要回去,回到那个小小的出租屋,就这样吧。
只是……枕头好像有点湿了。大概是刚才埋得太用力,憋出的汗吧。
嗯,一定是汗。
——
大约睡到下午六点钟,付以宣醒了。他看了一眼时间,扭了扭脖子,然后顺手从地上捡起那本书,将它放到了床头柜上。
“猪…这么睡脖子能不累吗?”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这不是看你已经睡着了吗。”
“又不是没有…睡在一张床上过…”
“…那不一样。”
他岔开话题,
“六点钟了,你饿了吗?”
他问这个问题的时候,语气里充满期待。
“不是说过我不去你家了吗。”
“可…”
他话未说完,摇了摇头,
“算了…那你想吃什么?我吃完饭给你带点,虽说今天除夕不一定会开门。”
“清淡一点就好。”
“知道啦,等我。”
他开门离开,房间只有我一个人。我从床头柜上拿起那本书,从他还没念到的地方开始看。
——
他下楼时,手里拎着一个鼓囊囊的保温桶。见到我时,眼神中有惊讶与担心。
我还未和他说一句话,他就将他身上那件新的外套脱下,然后披在我的肩上。
“不是让你在房间里等吗?在外面不冷吗?”他的语气里带着责备,但更多是藏不住的担忧与着急。
没等我回答,他已经放下保温桶,动作有些粗鲁地脱下身上那件看起来崭新的外套——大概是他爸或者李阿姨特意为他新年准备的——不由分说就披在了我肩上。
外套还带着他的体温,瞬间隔绝了寒气,一股属于他的气息包裹了我。我忍不住去轻嗅他留在外套上的气息。
“房间闷死了,”我别开脸,声音刻意放得平淡,掩饰着那一瞬间的慌乱,“再说,我来接你,你不开心吗?”后半句带着点傲娇。
“开心,但我怕你着凉,本来你就…”
傻瓜。
我忍不住笑了笑,又使劲去嗅他遗留在外套的气息。
“我让阿姨给你做了点饺子,走吧,回房间,别让饺子凉了。”
说罢,两个人一起往小区大门走去。大概是过年,街上甚至没有几个人,只有远处偶尔炸开的零星烟花声,提醒着这个本该热闹的日子。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又很短,交织在一起。
回到房间,暖气扑面而来。付以宣把保温桶放在小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热气混合着面皮和肉馅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他递过来一双筷子
“尝尝?”
我接过筷子,看着碗里白白胖胖挤在一起的饺子。胃里不合时宜地又开始隐隐翻搅,不是饿,而是那种对食物的抗拒和隐隐的恶心感又泛了上来。我强压下不适,夹起一个,小口咬下去。
面皮柔软,馅料鲜香多汁。味道确实很好。可是吞咽下去的时候,喉咙却有些发紧,胃袋也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闷闷地疼。
“怎么样?”
“……好吃。”
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又夹起一个,强迫自己慢慢咀嚼。不能浪费他的心意,尤其是在今天。
我吃了三四个就实在吃不下了,胃里的不适感越来越清晰。我放下筷子,假装专注地看着碗里剩下的饺子。
“怎么不吃了?”他立刻察觉。
“有点饱了。”我含糊地说,端起旁边他倒好的温水喝了一口,试图压下那股反胃感。
他看看我,又看看碗里剩下的饺子,没再追问,只是默默地把剩下的都解决了。我知道他在担心,但他选择了笨拙的体贴,没有戳穿。
“你……没在你家多待会儿?”
“吃过了,就赶紧溜出来了。”他走到桌边,开始笨手笨脚地收拾起来。
“跟他们说了,朋友……一个人在宾馆,我得过来陪着。”
“真温柔啊。”
“别取笑我啦。”
收拾好后,两个人一起用房间里的老旧电视看了春晚。
时间一点点滑向零点。窗外,烟花的爆炸声终于连成了一片,绚烂的光彩透过窗帘缝隙,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投下变幻的光影。电视里主持人开始激动地倒数。
“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
欢呼声、音乐声瞬间炸开。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庆祝新生的开始。
付以宣转过头,脸上带着被屏幕光线映照出的笑容,眼睛亮亮的:“简芷墨,新年快乐!”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电视的喧嚣。
“嗯,”
我努力牵起嘴角,也看向他,
“新年快乐,付以宣。”
声音有点哑。我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脖子上那条冰凉的翡翠项链。
“那我…我先去洗澡了。”
“嗯。”
付以宣点了点头,开始刷起手机。我抱起睡衣,往浴室走去。
离死期还有多久呢?我还能陪伴他多久呢?但还好现在他在我的身边。热水冲在身上时,脑子里全是这种念头。
“大笨蛋。”我小声嘀咕着。
像要把所有复杂的、无法言说的心绪都塞进这三个字里。委屈,依赖,感激,还有那深不见底的、不敢宣之于口的绝望和不敢对他出口喜欢。
突然,胃又开始不合时宜地疼痛起来。我急忙关了水,擦干身体换上睡衣。
可就在走出浴室时,我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药已经吃完了。
与此同时,一股眩晕感猛地袭来,毫无预兆,我失去意识,重重地摔倒在地。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脖子上的那条项链滑落掉在地上,摔裂开来。
当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医院病房醒来时,我突然意识到——
自己要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