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
我坐在医院病房外的椅子上,手里紧攥着那条从她脖子上滑下来的翡翠项链,就好像它是我此时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她倒下去那声闷响,现在还在我脑子里炸开。像是锤子直接砸在我心口上。
医生和我说了很多词,什么“晚期”、“扩散”、“器官衰竭”、“并发症”……我听不太懂,只是反问他到底还能活多久。医生朝我摇了摇头,
“这个不好说。但以她目前的身体状况和病情进展来看……保守估计,可能就这一两个月了。”
一两个月……
医生后面还说了些什么,关于用药,关于观察期,关于病危通知单需要家属签字……
可她现在已经没有家人了啊…
一股剧烈的恶心感猛地涌上来。我捂着嘴,跌跌撞撞冲向走廊尽头的卫生间。我扑到洗手池边,对着陶瓷盆干呕。
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眼泪混着汗水不受控制地往下淌。
最后,从口袋里拿出简芷墨的那个老旧翻盖手机,给她昨天打过的号码拨了过去。
“喂…墨墨,你…”
“我是她朋友,她晕倒进医院了…第二医院…需要家人签字,急诊室…”
“怎么会!我很快就到!”
电话那头的语气急促起来,接着就挂断了电话。通知已经到位,接下来就是等待。
我拧开水龙头,用冷水冲了一把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整个晚上都因为她的事忙得焦头烂额。
我从口袋拿出自己的手机,上面是一条陈晓澜发来的QQ消息以及几个未接来电。
【新年快乐,付以宣,芷墨还好吗?你们那边放烟花了吗?】
我盯着屏幕,最后,却只僵硬地敲下几个字。
【她晕倒了,在抢救】
我在走廊外等了半个小时,终于等来了她的爸爸。他跑得气喘吁吁,昂贵的西装外套敞开着,领带歪斜,头发也乱了,他看到我,脚步猛地顿住,眼神像受惊的野兽,直勾勾地盯着我,又越过我看向紧闭的抢救室大门。
“她怎么样!?”
“医生…说情况不太好。”
我把医生那些冰冷的词——“晚期”、“扩散”、“器官衰竭”、“一两个月”——用最简短的句子复述了一遍
“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快……”他喃喃自语,声音发颤,像被抽走了骨头,“我昨天见她还好好的……她只是瘦了点……”
抢救室的灯突然灭了。
“唰”地一下,走廊暗下来大半,只剩安全出口的绿光幽幽亮着。门开了,医生护士推着病床出来,芷墨躺在上面,脸色白得像纸,眼睛闭着,嘴巴干裂起皮,手腕上扎着输液针,管子里的药液一滴滴往下落。
“病人暂时脱离危险了。”医生摘下口罩,声音疲惫,“但情况还是不乐观,器官衰竭得厉害,后续需要密切观察。家属跟我来办手续。”
她爸爸猛地回过神,快步跟上医生,脚步还有点飘。我站在原地没动,眼睛盯着病床上的芷墨。她的手露在被子外面,瘦得能看清骨头的形状,手指微微蜷着。
我轻轻走过去,把她的手放进被子里,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皮肤,凉得像冰。
护士把她推进病房,我跟了上去。办好手续回来的她爸爸站在病房门口,没敢进来,就那么隔着玻璃看着里面。
简芷墨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她望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脸上,连绒毛都看得清楚,却没什么血色。
或许是一个晚上没睡的原因,我的精神有些恍惚。
“醒了?“我放轻声音,走到床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她转过头,看见是我,嘴角想往上弯,却没什么力气。
“水...“她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我赶紧倒了杯温水,用棉签沾湿了涂在她嘴唇上。她干裂的嘴唇动了动。
“项链.....”她眼神慌慌的,往我脖子上摸。
我赶紧从口袋里掏出那条摔裂的翡翠项链,放在她手心里。她紧紧攥住。
“没...没丢...“她松了口气,眼睛慢慢闭上,轻轻松了一口气。
“我是不是要死了。”
“别瞎说。”
“别骗我。”
“我.....”我没忍心继续说下去,但她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我的眼睛,像是审讯一样。
“医生和我说,可能就最后一两个月了。”
“哦……”
她低低应了一声,视线又飘开了,落在窗外那方灰蒙蒙的天空上。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没有惊讶,没有恐惧,好像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这种平静,比她的哭声更让我心慌。
“……又给你……添麻烦了。”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又睡着了,她才又开口,声音轻飘飘的,带着自嘲的意味,
“‘冰雪公主’……要在医院里凋零了……你满意了?”
我用力吸了口气,把翻涌的情绪压下去,握紧了她的手。她的手骨节分明,硌得我掌心发疼。
“说好的半年,一天都不能少。……在医院也一样。”
她没再说话,也没看我。只是被我握着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然后指尖轻轻扣住了我的手。
兜里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但我没有心思去看是谁发来的消息,此时此刻,我只想一心一意地陪着她。
————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她的情况总算好了些,能吃得下一些粥,甚至能下床了。
这天下午阳光不错,我扶着她在病房走廊慢慢走。她穿的病号服空荡荡的,风一吹就能飘起来似的。走两步就得歇会儿,我找了张长椅坐下,她靠在我肩上,呼吸还有点喘。
“慢点走,没人催你。”我拍了拍她手背。她手还是凉,我把她两只手都裹进我掌心搓了搓。
“晓澜知道吗?”她忽然问,眼睛瞟着走廊尽头。
“我已经告诉她了。”
“她怎么说。”简芷墨朝我眨眨眼。
“她说还要上补习班,毕竟路程太远了,来回一趟一天就过去了。”
简芷墨听过后笑笑,
“也是。”
“没关系,这几天她课就结束了,就能来看你了。”
她忽然捏了捏我的脸,力度不大。
“那你呢....学习怎么办?”
“我还是觉得你比较重要。”
她手上的力度忽然加大了一些,
“对一个快死的人这么上心是没什么前途的哦。”
“前途的事以后再说,现在我只想陪着你。“
她的手忽然松开,整个人靠在我的肩膀上,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你看过变形记吗?”
“穷人富人交换孩子的那个?”
“猪,我说的是卡夫卡的那个。”
“没看过。”
她轻笑,随后靠在我耳边轻轻低语道:
“我想…人变成虫子时最先开始疼的地方是胃。”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想感慨一下。”
她笑呵呵地站起身,
“扶我回病房吧。”
——
简父这几天来的频率很频繁,但都只是在病房门口站着,没有想要进去的想法。只是会托我把他准备的小米粥带进去给简芷墨,让我一口一口喂她吃。
陈晓澜来的那天是个晴天,她特意早起坐高铁来的,比我们坐的网约车还快四十分钟。当她快下高铁时,简芷墨还没睡醒,我轻手轻脚地打开病房门又关上。
还有五分钟就到站,我在出站口等陈晓澜。
五分钟后,她从出站口走出,没带行李箱,身上就背着个书包。
“没带行李吗?”
她摇摇头,
“下午还有课…就不在这过夜了。”
“走吧。”
两人重新来到病房前,透过玻璃,我看到简芷墨已经醒了。
她正在看书,翻页的动作很轻。见到我们,她放平书,然后冲陈晓澜笑了笑。
“好久不见。”
“嗯。”
陈晓澜坐在简芷墨的床边,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
“我在车上看到一个新闻。”
“什么?”
“好像是隔壁市的一个传销组织被端了。”
“好事啊。”
简芷墨笑了笑,
“晓澜,你可得好好照顾他,他这么笨,说不定也会被传销组织骗。”
“我会的。”
“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
“这是关心你啊。”
芷墨用手摸了摸脖子上的项链,
“都裂开了。”
“我再给你买一个。”
她笑着摇摇头,指尖轻轻弹了一下那块廉价的翡翠,
“不要,我就喜欢这个。”
接着,她像是补充什么一样,
“裂了也是我的,丑点就丑点~和你一样。”
“喂…别人身攻击啊。
”我忍不住抗议,心里却因为她这熟悉的刻薄松了口气。
陈晓澜看了一眼简芷墨脖子上的项链,又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盯着简芷墨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那个传销窝点…”
她的声音不高,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特意说给我们听,
“好像就在隔壁市靠近工业区那片老居民楼里……抓了好多人,新闻上说,解救了不少被困的妇女。”
“真的?”
简芷墨的声音有点发紧,
“新闻……有说具体解救的人吗?或者照片?”
陈晓澜摇摇头:
“没有。只是说还在核实身份,后续会公布。”
病房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简芷墨靠回枕头上,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我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着。
“芷墨……”我伸出手,想拍拍她,又怕打扰到她。
她没看我,只是猛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再吐出,然后再睁开眼。
“算了…”
“哪有那么巧的事……都过去这么久了……”
她低下头,手指又开始无意识地摩挲着项链上的裂痕。
察觉到气氛不对,我笨拙地拿起床头柜上那个洗好的苹果:“吃苹果吗?我给你削。”
她轻轻摇了摇头。
陈晓澜站起身,打破了僵局:
“我……下午还有课,得赶回去了。”
她看向简芷墨,语气难得地带了点温度,
“你好好休息,别想太多。”
简芷墨这才转过头,勉强对她挤出一个笑容:
“嗯,谢谢你来看我,晓澜。路上小心。”
嗯。”
陈晓澜点点头,又看了我一眼。她没再多说,背上包,脚步很轻地走出了病房。
门轻轻合上,病房里彻底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简芷墨看着窗外,过了很久,忽然低低地说了一句:
“付以宣……”
“嗯?我在。”我立刻凑近一点。
“万一…呢。”
她没说完,但我们都懂。万一那个被解救的人里,就有那个丢下她、让她哭干了眼泪的妈妈呢?
“万一……万一她在里面呢?”
“我去查查那个报告。”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接着掏出手机,手指头有点不听使唤,划拉屏幕都带着颤。
隔壁市……工业区……传销窝点……解救……我把关键词一个个地往搜索框里塞。
网上信息乱七八糟的,弹窗广告跳出来,烦得要命。本地新闻、社会新闻……我一条条往下刷,手指头划得飞快。
找到了!一条昨天下午的本地快讯标题跳进眼里:【我市警方联合邻市警方雷霆出击,成功捣毁特大传销组织‘新希望’,解救被困人员四十余名……】
“找到了!芷墨!你看!”
我把手机屏幕凑到她眼前,她挺直了背,开始一点一点看起那条新闻。
“四十多个……”
她喃喃地重复着,
“有……有名单吗?或者……照片?
我赶紧往下翻报道,页面滑到底,但却只有冷冰冰的数字和警方通报的场面话。
【……目前,所有被解救人员已被妥善安置,身份核实及后续工作正在进行中……】
没了。没有名单,更别提照片。
“没有……”
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早就预料到的疲惫和自嘲。刚刚挺直一点的背脊,又慢慢塌陷回枕头里。
“别急,先别着急。”
“新闻刚出来,后续肯定会公布名单的!警察肯定在挨个核实身份!说不定……说不定阿姨就在里面,只是还没联系上!”
她看着我,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
“算了……没有这么巧的事。”
“也许是还没轮到!那么多人都要核实呢。警察办案也要时间的!我们再等等,一有消息我就告诉你。”
她轻轻摇了摇头,闭上眼睛。
“付以宣,”
她闭着眼,声音轻得像叹息,
“我累了……想睡会儿。”
“好……好,你睡。”
我帮她掖了掖被子,过了一会儿她发出舒缓的呼吸声。
——
大概过了两三天,一个临近傍晚的时间,我买了晚餐,重新回到病房里。
今天的芷墨格外嗜睡,甚至于我轻捏她的脸都没有反应。
她中午吃过午饭后就睡着了,傍晚都还没醒,就这么睡着,苍白的脸,精致的五官。倒有点像童话故事里的睡美人公主。
我将给她买的粥放到床头旁边的柜子上,又忍不住去抚弄她的额前的碎发。
“翁……”
就在此时,床头柜上的简芷墨的手机忽然振动起来。大概是她爸爸打来的,我想都没想就拿起了手机。
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来电。但我记得简芷墨给她爸爸备注了。
接起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是一个陌生女声。
“墨墨…你还好吗?”
一瞬间,我止不住的颤抖,轻声将还在睡觉的简芷墨唤醒。
“芷墨…你妈妈。”
她睡得迷迷糊糊,睫毛颤了颤,没睁眼,含糊的应了一声。
“有消息了吗?”
我将电话放在她的耳边,
“你妈妈给你打来的电话。”
在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时,简芷墨地眼睛瞬间睁开,瞳孔在瞬间收缩,所有的迷糊被一种近乎惊骇的清醒取代。
电话那头的声音还在继续,透过听筒,我都能隐约听到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断断续续,模糊不清,但那个称呼却异常清晰:
“墨墨…墨墨…是妈妈…妈妈对不起你…”
妈……?”
简芷墨的嘴唇哆嗦着,发出一个极轻的音节。她的手指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与此同时,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一把抢过我手上的手机。
“呜……”
下一秒,积蓄的情绪像决堤的洪水。一声压抑不住的呜咽从她喉咙深处挤出来,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妈……妈……”
她终于断断续续地哭喊出来,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你……你去哪了……你怎么……你怎么才……呜……”
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更急切了,语速飞快,我听不清具体。
眼前的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憋得通红,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小声的、压抑的抽泣。她依旧蜷缩着,肩膀微微耸动,电话还贴在耳边,但似乎不再说话,只是听着。
然后,她慢慢地把手机从耳边拿开了一点。她转过头,泪眼朦胧地看向我。
“她……”
她哽咽着,声音沙哑得厉害,
“她说她被关起来了……在……在那个传销窝点……昨天才被警察救出来……她拿到手机……第一个就……”
后面的话又被汹涌的泪水淹没了。我轻拍她的背,她似乎再也听不下去电话的内容,将手机递给我。
我替她接起简妈妈的电话,接着走出病房,留下简芷墨一人消化情绪。
“喂…阿姨…她情绪可能有点激动,我来替她说吧。”
我向电话那头的简妈妈说明了简芷墨这几个月是怎么挺过来的,包括止痛药吃完了,被房东太太催租金,以及好多事。
但我唯独隐瞒了她在十二月想要跳楼轻生的那件事。
接着和她说明了简芷墨在除夕那天病重晕倒,至今仍在医院里住院。
简妈妈说她原本想要替简芷墨筹钱治病,却意外被骗入传销组织,就连手机也被一同收掉,根本联系不上简芷墨。
我和简妈妈约好了第二天去高铁站接她来看简芷墨。
在我挂断电话,回到病房后简芷墨的眼睛还是通红的,她想下床去见她妈妈,却被我拦住。
“我和阿姨说过了明天去高铁站接她。”
她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沙哑的声音从喉咙里吐出。
“…带我…求你了。”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最后轻轻拉起她的双手,将她的手紧包裹在我的双手的手心里。
“好,那你答应我现在不准哭了哦。”
她点了点头,接着就将头蹭在我的肩膀上,怎么也不肯撒开。
过了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我从口袋里摸出纸巾,给她擦擦脸。
她没躲,定定的看着我。突然将我一把抱住,紧紧的抱住。有些让我有些难以喘气。
“付以宣…”
“嗯?”我轻轻环住她的背。
“你为什么总对我这么好…从不和我发脾气。”
我顿了顿,似乎自己对这个问题也没有头绪。张了张嘴,想找个理由,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因为…”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那些在脑子里转了好久的念头——同情、责任、承诺、还有那个更模糊、更不敢细想的东西——全都搅和在一起。
窗外的天光暗下来了,病房里没开灯,她的脸在昏暗里显得更苍白,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固执地盯着我,似乎非要一个答案。
那些在书里看过的漂亮话,那些自以为是的“救赎”念头,这会儿屁用没有。我甚至有点慌,怕自己一张嘴就说出什么蠢话来,让两人的关系破裂。
我想最开始是因为一种近乎本能的“不能不管”,一种自以为是的英雄主义。
但后来呢?
是粥店里她小口小口吃东西时,嘴角沾着碎屑还要强装镇定的样子。是看电影时和她一起喝的那瓶水。是图书馆里她有耐心地和我重复数遍我没听懂的步骤。是植物园阳光下她第一次真心实意笑起来的侧脸。还是那几个深夜里她用冰凉的手死死攥着我的指尖,额头抵着我的后背,发出呜咽的声音。
每一次刻薄的言语下,我总能发现她藏着的脆弱和试探;
每一次靠近时,我总能闻到她身上若有似无的薄荷香;
每一次将愿望清单打勾时,我总能发现她眼睛里一闪而过的亮光。
我害怕她会离开我,我贪恋这份被她笨拙地、别扭地依赖着的感觉。
这些话在我喉咙里卡着,但我看着她这副样子,这副病态的样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告诉她“我喜欢你”?在这种时候?在她刚刚找回妈妈,情绪大起大落,身体还虚弱不堪的时候?这算什么?趁人之危吗?还是……给她徒增负担?一个连明天都不确定的人,哪有资格去承诺和我的未来?我又凭什么让她在生命的倒计时里,再背上这样一份沉重的情感?
我张了张嘴,最终只回答道:
“我们是…毕竟我们是好朋友嘛…最好的那种。”
我试图用一点轻松的语气掩饰内心的慌乱,嘴角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却显得无比僵硬。
她的眼神短暂的暗了下去,我知道这种答案她一定不爱听。但目前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答案了。她没有追问,只是更深地把脸埋回我的颈窝,肩膀还在微微耸动。
“笨死了…”她带着浓重的鼻音,闷闷地说。
“嗯,我笨。”我顺着她的话,下巴轻轻蹭了蹭她柔软的发顶,那里有淡淡的、熟悉的薄荷香味。
就这样抱着吧。至少此刻,她的眼泪是真的,她的温度是真的,她在我怀里,也是真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怀里的她渐渐平息下来,呼吸也变得绵长而均匀。她睡着了。我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尽量不惊醒她,重新让她平躺到床上。
月光移到了她的脸上,映得她苍白的皮肤近乎透明,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泪珠。我伸出手指,极轻地、极轻地拂去那点湿意。
她很漂亮,我想吻她。
但我克制住了这种冲动。
这一夜,我几乎没有合眼。看着她沉睡的侧脸,听着她并不平稳的呼吸,脑子里乱糟糟的。
一大清早,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陈晓澜给我发来的信息。
【她还好吗?】
【好多了】
我和陈晓澜说明了简妈妈的事。
陈晓澜只回复了我三个字
【太好了】以及一张附赠的照片——
一张在猫咖里的橘色猫猫特写照。
【她特别喜欢这只猫。】
【那等她恢复,我们三个再一起去吧】
【嗯】
我看了一眼时间,现在还是清晨,对陈晓澜这么早就发来消息感到后知后觉。
【这么早起床吗?】
【睡得早】
我给她发了一个猫猫表情包。
【去吃早餐了,拜拜】
她给我发来这条消息,紧接着就下了线。我的视线从手机屏幕转移到病床上的简芷墨的身上,却发现她已经醒了。
“一大早上和谁聊天…笑的真开心。”
隐隐约约嗅到了她语气里的醋味。我将手机屏幕转向她:
“晓澜问我你的情况怎么样,还给我发了猫猫照片。”
我把手机递给她,
“诺~你上次在猫咖里撸的那只。”
她看着手机上的照片,就连眼神都变得柔和了起来。忽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挣扎地想要坐起来。
“几点了?”
“还早,预计高铁十点多才到呢,现在才六点不到。”
我轻轻托住她的背,让她能够不用那么费力。
“你再休息一会儿,我去给你买早餐。”
“嗯…麻烦你了。”
当护士来查房时,她几乎是屏着呼吸,生怕对方说出什么需要留院观察的话。幸运的是,医生默许了她短暂的外出,但强调了她不能过于劳累。
我们走出医院大门,清冷的晨风扑面而来。简芷墨裹紧了外套,往我这里靠得更近了。
高铁站人潮涌动,我们找了个离出站口最近的位置坐下。
我的目光紧紧盯着电子屏幕上滚动的列车信息。
简芷墨的身体微微前倾,脖子伸得长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每个从闸机口走出的人。
终于,那趟列车的状态变成了“到达”。人我们俩的目光在攒动的人头中急切地搜寻着。突然,简芷墨的身体猛地一僵,呼吸都停滞了。
“妈……妈!”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尖锐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顺着她颤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了一个身影。
简妈妈的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当她循着声音望过来,看到座椅上的简芷墨时,那双疲惫的眼睛瞬间睁大。
“墨墨!”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拨开人群,踉跄着冲了过来
简妈妈扑到椅子前,双膝一软,几乎是跪倒在地。她一把将椅子上的女儿死死搂进怀里,手臂勒得那么紧,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
“墨墨!我的墨墨啊!你怎么…怎么变成这样了…妈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啊……”
简妈妈嚎啕大哭,粗糙的手颤抖着抚摸女儿瘦削的脸颊、后背,语无伦次地重复着道歉。
简芷墨把脸深深埋在母亲怀里,双手紧紧回抱着母亲瘦弱的腰身。
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人声、广播声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我静静地站在旁边,看着这对历经磨难才得以相拥的母女,心里感慨万分。
我又默默地退后了一步,把空间完全留给她们。突然感觉到眼眶也有些发热。
愿望清单上的最后一个勾,终于,以一种如此心碎又如此圆满的方式,落下了。
——
回病房的途中碰到了前来看望女儿的简父。两人不可避免地大吵起来,简芷墨被夹在中间,不知该说什么。
好在医生来劝阻两人,似乎又要让家人去签什么,那两人一同走出了病房。
留下我和简芷墨两人,她轻轻地从包里拿出粉色日记本,最后轻轻地在愿望清单上的那个【找到妈妈】的后面画了一个✓。
“住院的时候还在写日记吗?”
她一把将粉色日记本抱在怀里,
“当然还在写啊,你不准看。”
我无奈地笑笑,最后将手放在她的头顶,揉乱她的头发。
“不看就不看。”
突然,她看着我的眼神又亮闪起来,语气也变得有些拧巴。
“…那个…我想再加一条可以吗?”
“你说说看。”
“春天到了…我们…一起去…赏花吧。”
她说完,就将头低下,属于少女的那种羞涩丝毫没有一点掩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好哦,我们一起。”
我不带一点犹豫,随后将她轻轻抱在怀里。
——
寒假过的很快,开学后我没办法做到天天去看她。两座城市毕竟有一定的距离,更别提车费。
二月很快就过去了,三月份来了
有时周末我会叫上晓澜一起去看她,两个女生聊的内容我也插不上嘴,就站在坐在走廊外刷手机,将床旁边的椅子让给晓澜。
简妈妈像是住在医院了一样,似乎想全心全意弥补失去的这段时光。她会在白天时和简芷墨聊天,一起看电视剧,也会在夜晚时一遍又一遍的安慰因为疼痛发作而忍不住哭泣的简芷墨。
有时她会给简芷墨念她没看完的书,但因为自身文化水平不高,有些字不认得,因此闹了笑话,每当这时,简芷墨就会拿回那本书,向简妈妈解释那些字的意思,和她讲述书里的内容。
有时简父也会来看简芷墨,这时简妈妈就会离开病房,大概是担心自己和简父吵架,而惹得简芷墨不高兴。
这些都是简芷墨告诉我的。每当我下课或者放学。两人就会通过手机联系。
就像是热恋期的小情侣一样,每个晚自习结束都会煲上一小时或者两小时的电话粥。她的声音是我从学校回到出租屋这段枯燥的路途最好的调味剂。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
我忽然想起简芷墨还有一些东西还在我的卧室里,打算找个时间给她送过去,毕竟她妈妈已经回来了,总不能让她出院之后继续和我住在一起吧。
于是就在这个周末,我打算再去探望她一次,顺便将她的东西也一起打包带过去。我叫上了陈晓澜,让她一起帮忙从卧室里收她的东西,再一起去看她。
周末正午,我刚起床,门外就传来了敲门声。我将睡衣换下后连忙去开了门。陈晓澜出现在我家门口,背着一个包。
“来了啊。”
“嗯。”
她总是这样,无论开心或是难过我都看不出她的情绪。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卧室,开始收拾起与简芷墨有关的物品,包括她的衣物和两人同居在一起时她买的各种用品。
陈晓澜看着书架一动不动,她从自己的包里拿出那本我借给简芷墨的《潮骚》
“唉…在你这里吗?”
“之前你没在的时候她给我的,说要我找个机会还给你。”
她将那本书放到书柜上,我转头继续整理起简芷墨的衣物。将它们一件件折叠好放进行李箱里。
将所有的东西都装进箱子里后,我拉上拉链。
车票是简妈妈买的,下午四点钟的票。即将出发去车站时,陈晓澜忽然和我说她不去了。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便询问她的原因。她只是低下头,将她和简芷墨之间的短信给我看。
【晓澜,可以拜托你一下嘛,这周末我想和他单独相处】
【为什么】
【就是那个…那个…你知道的…】
我从未见过如此扭捏的简芷墨,隔着屏幕我都可以想象的到她在打出这段字时的面红耳赤。
我大概知道为什么她会这样拜托陈晓澜,毕竟上一次一起去植物园时没经过她的同意就叫上了陈晓澜,还惹得她有些生气。
想过二人时光吗?
与此同时,我收到了来自简芷墨的短信。
【买了两张植物园的票…明天一起去赏花】
【三月份有什么花啊】
【山茶花…麦李花…明天一起去了不就知道了】
似乎是我对着手机发笑的样子有些下头,陈晓澜催促道:
“要赶不上车了。”
“抱歉抱歉!”
拉着行李箱,我和陈晓澜一起走出单元楼,我坐上出租车直奔高铁站。她则站在原地,往我这个方向看。
坐在高铁上,我的心思却早飞出了十万八千里,已经一个星期没有见到她了。很快就能见到她了,我的心跳都快了许多。
如果见到她时她会说什么?像是以往一样用刻薄的话来刁难我?或者是像许久未见的恋人一样在我的怀里哭唧唧的?
想那么多也没有用,我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想见她的念头。
一下高铁,我就叫了一辆出租车去医院。
坐在车内,眼神停留在手机屏幕上,看着她半小时前她给我发来的那句
【等你,快点来。】
路过一家花店时,我让司机停了车,下车。我走进花店。
“欢迎光临。”
店员热情的招待我,
“那个,看望病人一般送什么花比较好?”
我对这方面不太懂,
“请问二者是什么关系呢?”
我想了想,原本想说是朋友,但出口的一瞬间还是说出了:
“恋人”
店员将我带到一排蓝花前,她向我推荐这种名为勿忘我的花。我捧着那束花走出花店时,司机按了按喇叭,我连忙坐上车,小心翼翼地将花平放在腿上。
她的情况不如她在手机上表现的那般活泼,本来就瘦弱的身子现在看来完全是骨头上贴了一层皮。她虚弱地靠在病床上,闭着眼,似乎在咪觉。
我把花束插进玻璃瓶时,注意到了她已经睁开了眼,
“俗不俗。”
“店员说这个适合你。”我没好意思说“恋人”这个词。
她没再追问,将话题转向了行李上
“行李带来了吗?”
“在你床边。”
“那件白裙子帮我拿出来。”
我从行李箱里拿出她的那件白色长裙,她接过看了看。
“穿这件好吗?”
“很好看。”
“那我明天穿这个,可以吗?”
我嗯了一声,伸手想摸她的头,她却忽然抓住我的手腕,把我的手按到她的小腹上。隔着薄薄的病服感觉到她身体里面传来细碎的颤动,像是什么东西破裂开来一样。
“对不起,我撒谎了。”
她苦笑着,脸以极快的速度失去血色。
“嗯?”
“我恐怕没有明天了。”
“别胡说!”
“…我……只是…想再见你一面。”
“咳咳....”
她咳出鲜红,与此同时,我手腕上的力气也瞬间消失。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失去力气,最后倒在床上。
医生和护士涌进来时,我被挤到了墙角。简芷墨的脸白的瘆人,嘴角的红痕格外刺眼。
抢救室的灯亮了很久,我重新回到病房时,发现地上躺着一条翡翠项链,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从她的脖颈上脱落下来的。
项链被摔得粉碎,再也看不见一点反光。
抢救室的灯灭了,当医生摘下口罩朝我们摇摇头时,简妈妈整个人跪在了地上。
“抱歉,我们尽力了。”
后来我从她妈妈的口中得知,进入春天后,她的身体情况日渐而下。
那次见面,仅仅是她抱着想见我的执念,吊着一口气坚持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