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病”如同一个恰到好处的休止符,让紧绷的弦得以稍弛。莫蒂在房中“静养”了三日,期间柳氏来看过两次,晴娜则是每日必至,端汤送药,嘘寒问暖,体贴入微得令人挑不出半分错处。她似乎完全接受了莫蒂“心神耗损”的说法,那份因家庙异常而起的细微疑虑,被更深沉、更粘稠的担忧与依赖所覆盖。
莫蒂乐得借此机会梳理内心,同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体内莫小雨的意识。那日的激烈爆发后,莫小雨陷入了某种虚弱状态,大部分时间沉寂,只偶尔散发出一些模糊的、带着不甘与怨怼的情绪碎片,像冬日里将熄未熄的灰烬。莫蒂尝试与她沟通,回应她的却多是沉默,或是几句含混不清的呓语。这暂时的平静,反而让莫蒂更加警惕,她知道,这绝非和解,只是暴风雨后短暂的间歇。
第四日,莫蒂觉得不能再“病”下去了。年关在即,她需要出现在人前,维持那个“沉稳得体”的侯府大小姐形象,也需要重新将晴娜的注意力,引导到可控的轨道上。
她起身梳洗,换上了一身颜色稍显明亮的家常袄裙,对镜自照,脸色虽仍有些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她吩咐侍女,去请二小姐过来一同用早膳。
晴娜来得很快,见到莫蒂能起身了,眼中顿时迸发出毫不掩饰的欣喜,像终于盼到云开月明。“姐姐!”她快步上前,想要搀扶,又怕唐突,手伸到一半便停住,只眼巴巴地望着,“姐姐身子可大好了?还有哪里不适吗?”
“劳妹妹惦记,已无大碍了。”莫蒂微微一笑,语气温和,主动伸手拉过她微凉的手,“躺了几日,骨头都僵了,正好妹妹来了,陪我去院子里走走可好?顺便看看那几株老梅开了没有。”
晴娜自然是无有不从,连忙点头,紧紧回握住莫蒂的手。
冬日的庭院,草木凋零,自有一番萧索气象。唯有墙角那几株老梅,虬枝盘错,枝头已然缀满了密密麻麻的、深粉色的花苞,在凛冽的空气中散发着清幽的冷香。
两人并肩走在清扫干净的石子小径上,脚步声轻微。莫蒂刻意放缓了步子,感受着晴娜亦步亦趋地跟在身侧,那份全然的依赖感几乎化为实质,缠绕在她的呼吸之间。
“妹妹你看,”莫蒂在一株开得最盛的梅树下停住脚步,抬手指着枝头那些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这梅花,越是天寒地冻,越是蓄势待发,只待一场风雪,便能彻骨芬芳。”她语气平淡,像在谈论天气,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扫过晴娜。
晴娜仰着头,看着那些在灰蒙天空背景下显得格外醒目的花苞,眼神有些迷离。她轻轻“嗯”了一声,低声道:“它们……真坚强。不像我,一点风寒就怕得不行……”
莫蒂心中微动,侧头看她:“妹妹何必妄自菲薄?各花入各眼,梅花耐寒,幽兰喜静,各有各的风骨。妹妹性情柔韧,心思细腻,亦是难得。”
这话带着鼓励,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界定——你很好,但你是你,与旁人不同。
晴娜怔了怔,转头看向莫蒂,眼中水波流转,似乎想从她脸上分辨出更多含义。片刻,她低下头,唇角却微微弯起一个清浅的、带着满足的弧度:“姐姐说的是。只要……只要姐姐不嫌弃妹妹无用就好。”
又在示弱。莫蒂心中了然,面上却笑容更暖:“怎会嫌弃?姐妹之间,原就该互相扶持。”
她们在梅树下站了一会儿,冷香袭人。莫蒂注意到,晴娜的目光虽大多时候跟着她,却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梅树旁不远处的一座小小的假山。那假山玲珑剔透,下面有一方小小的水池,如今已结了薄冰。
一次,两次……当晴娜第三次状似无意地瞥向那假山阴影处时,莫蒂忽然开口道:“妹妹似乎对那假山很感兴趣?”
晴娜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立刻收回目光,慌忙摇头:“没……没有。只是觉得那影子……被日光拉得有些奇怪。”她指着假山投在覆雪地面上的、扭曲拉长的阴影,语气带着一丝刻意的好奇,试图掩饰方才的失态。
莫蒂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冬日低角度的阳光将假山的轮廓投射得光怪陆离,确实有几分异样。但她心中却升起一丝疑云。晴娜的反应,不像是单纯的觉得影子奇怪,倒像是……那阴影处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她,或者说,让她感到了某种不安?
她没有点破,只是淡淡一笑:“光影变幻,本就无常。走吧,风有些冷了,我们回去。”
回到暖阁,早膳已经备好。席间,晴娜依旧细心体贴,为莫蒂布菜盛粥,目光大多数时候都柔顺地落在莫蒂身上。但莫蒂却能感觉到,那份柔顺之下,似乎多了一丝难以捕捉的、游离的东西。像是一支原本节奏稳定的舞曲,忽然加入了一个几不可闻的、轻微走调的音符。
是因为那假山的阴影?还是自己“病”了这几日,让她内心产生了什么她尚未察觉的变化?
用过早膳,晴娜照例拿出绣活,坐在莫蒂常坐的窗边榻旁。莫蒂则拿起那本《山海杂录》,却并未翻开,只是拿在手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脊。
阁内再次陷入安静。阳光透过窗棂,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地上,靠得极近,几乎重叠。
莫蒂看着地上那几乎融为一体的影子,忽然有些恍惚。她与晴娜,一个身体里藏着两个灵魂,一个灵魂外罩着两副面具。她们在这侯府深深的庭院里,跳着一支无声的、步步为营的影舞。
她是领舞者,试图控制节奏与方向。而晴娜,这个看似完全跟随的舞伴,却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属于她自己的、晦暗不明的步调。那偶尔瞥向假山阴影的眼神,那话语间细微的停顿与掩饰,都像是这影舞中,独属于她的、危险的即兴发挥。
还有体内那个时醒时睡的莫小雨,更像是一个潜伏在影子深处的、充满怨念的幽灵舞者,随时可能冲出来,将这精心维持的舞步彻底打乱。
影舞翩跹,看似和谐,实则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边缘。莫蒂握紧了手中的书,感受到书脊坚硬的触感,才稍稍定神。
她必须跳下去,直到……音乐停止,或者,一方彻底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