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山阴影下那短暂而异常的一瞥，如同投入心湖的又一颗石子，在莫蒂心中漾开圈圈疑虑的涟漪。晴娜那瞬间的僵硬与掩饰，绝不仅仅是因为光影的变幻。那假山之下，或者说那阴影之中，定然藏着什么与她相关、且不愿、或者不敢让莫蒂知晓的东西。
莫蒂并未立刻采取行动。她深知晴娜的敏感多疑，任何贸然的探查都可能打草惊蛇，甚至引发不可预料的后果。她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能让她不着痕迹地靠近那处，且晴娜无法在场或无法阻止的时机。
年关的脚步越来越近，府中事务愈发繁杂。这日，柳氏需亲自核对送往各府的年礼单子，这是一项极耗精神的细活，便传了莫蒂前去帮忙。这意味着，至少有大半日的功夫，晴娜需要独自待着。
机会来了。
莫蒂临去柳氏院子前，特意去了晴娜的客院一趟。晴娜正坐在窗下，对着一幅未完成的雪梅图描摹，见莫蒂进来，连忙放下笔起身。
“姐姐怎么来了？可是要出门？”她目光扫过莫蒂比平日稍显正式的衣着。
“母亲唤我过去帮忙核对年礼单子，怕是得耗上些时辰。”莫蒂语气如常，带着些许无奈的笑意，“妹妹且自己找些乐子，若是闷了，便去我院子里找那几本游记看看，或者去小厨房让他们做你爱吃的杏仁酪。”她表现得如同一个体贴的姐姐，自然而然地给出了几个选项，将晴娜可能的活动范围，引导向远离那座假山的方向。
晴娜乖巧点头：“姐姐去忙正事要紧，妹妹省得的，不会去打扰姐姐。”她眼神清澈，看不出任何异样。
莫蒂笑了笑，又叮嘱了几句诸如“仔细眼睛”、“莫要贪凉”之类的闲话，便转身离开了。走出客院月亮门的那一刻，她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收敛，眼神变得锐利而冷静。
她并未直接去柳氏的院子，而是绕了一段路，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那座假山附近，寻了一处枝叶尚未落尽的灌木丛后隐匿身形。她要确认，晴娜是否会去那里。
时间一点点过去，寒风掠过枯枝，发出呜呜的声响。莫蒂屏息凝神，目光牢牢锁住假山的方向。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一个纤细的身影果然出现在了小径的尽头。是晴娜。她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外面罩着那件雪青色的斗篷，脚步很轻，走走停停，不时警惕地四下张望，像一只准备偷食的雀鸟。
莫蒂的心微微提起。
只见晴娜快步走到假山旁，却没有停留，而是绕到了假山背阴的那一面，那里正是那日她目光屡次飘向、阴影最浓重的地方。她的身影被嶙峋的山石完全遮挡住了。
莫蒂耐心等待着，心跳不免加快了几分。脑海中的莫小雨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散发出一丝微弱而好奇的波动。
过了好一会儿，晴娜才从假山后转出来。她手里空无一物，只是仔细地拍打着斗篷上可能沾到的尘土和苔藓，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这才低着头，沿着来路匆匆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院墙拐角。
直到确认她真的走远了，莫蒂才从灌木丛后缓缓走出。她走到假山前，绕到背阴处。
这里比想象中更幽暗潮湿，石壁上爬满了干枯的藤蔓，地上堆积着落叶和碎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和腐朽植物的气味。
莫蒂的目光仔细扫过地面和石壁。很快，她在一处石缝底部，发现了一些异样——那里的落叶有被近期翻动过的痕迹，与周围自然堆积的状态不同。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表层的枯叶。
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物。
她动作一顿，随即更加小心地将周围的落叶和浮土清理开。一个约莫巴掌大小、用防水的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显露了出来。
东西埋得很浅，似乎只是为了临时隐藏，而非长久埋藏。
莫蒂的心跳得更快了。她没有立刻将东西取出，而是先仔细看了看周围，确认再无他人，这才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将那个油布包拿了出来。
油布包入手有些分量，触感坚硬，形状不规则。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悸动，走到一旁稍有光线的角落，背对着风口，小心翼翼地解开了系着的细绳。
油布展开，里面的东西暴露在稀薄的冬日天光下。
那一刻，莫蒂的呼吸几乎停滞。
油布里包着的，并非她预想中的什么金银细软，或是与外界通信的密信。
那是一些……琐碎得近乎古怪，却又让人脊背发凉的东西。
几块颜色各异、形状也不甚规则的碎布头，看料子，似乎是从某些旧衣裳上剪下来的。一根磨损严重、颜色黯淡的红头绳。半块质地粗糙、雕刻着模糊不清花纹的木质令牌，边缘已经有些腐朽。还有……几根枯黄的、明显不属于侯府任何人的、略显粗硬的长发，被仔细地捋顺，用一根细线捆着。
而在这些东西的最上面，赫然躺着那支——本该被晴娜“珍重收藏”在贴身锦囊里的、宫中赏赐的赤金点翠并蒂海棠步摇！
步摇在这里，那她锦囊里的是什么？
莫蒂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她拿起那支步摇，冰凉的触感让她指尖发麻。步摇完好无损，在黯淡的光线下依然闪烁着华贵却冰冷的光泽。
她看着油布里这些零零碎碎的物件，大脑飞速运转。
碎布头、旧头绳、半块木令、枯发……这些东西，带着一种浓烈的、与精致富贵的永宁侯府格格不入的市井与粗粝气息。它们不属于这里，只可能属于晴娜的过去，属于那个她被拐卖、流落的，充满苦难与不堪的过去。
她将这些代表着她灰暗过往的“遗物”，与她所能得到的、象征着当下“荣耀”与“联结”的极致——那支并蒂海棠步摇，埋藏在了一起。
这意味着什么？
是她无法割舍过去，又渴望抓住现在，将两者扭曲地融合？还是这些“遗物”对她而言，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特殊的意义？抑或……这是一种某种仪式般的埋葬，或是……标记？
莫蒂想起晴娜平日那怯懦温顺的模样，再看着手中这支冰冷的步摇和油布里那些散发着陈腐气息的物件，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悚然感交织着涌上心头。
她以为自己在饲养一头逐渐显露爪牙的幼兽。
可现在她发现，这头幼兽的巢穴深处，早已堆满了来自阴暗过去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骸骨与战利品。而她赐予的那支华美步摇，不过是被它拖入巢穴，与那些骸骨并列的，又一件闪亮的收藏。
她重新将油布包好，依原样埋回石缝下的浅坑，仔细覆上落叶，尽量恢复原状。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感觉手脚一片冰凉。
探囊取物，窥见的不是秘密的全貌，而是更深、更令人不安的迷雾。
晴娜的心，远比她想象的，更加幽深，更加……复杂难测。
那看似全然依赖的表象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一个扭曲而庞大的世界？
莫蒂握紧了袖中的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必须尽快去柳氏那里，不能让人起疑。但她的心，却已彻底沉入了这冬日最寒冷的冰窟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