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假山回到柳氏院中的一路,莫蒂感觉自己的脚步都有些虚浮,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如同踩在棉花里。寒风刮过脸颊,却吹不散她心头的惊悸与寒意。那油布包里的景象,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脑海——粗劣的遗物与华贵的步摇,过去与现在,以如此诡异的方式被并置、被隐藏。
她强迫自己收敛心神,脸上重新挂上得体的、略带疲惫的笑容,走进柳氏处理事务的暖阁。
“母亲。”她屈膝行礼,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柳氏正对着一摞礼单蹙眉,见她进来,揉了揉额角,语气带着倦意:“来了?快帮母亲看看,这几家往来的礼,轻重可有讲究?年节下,丝毫错漏不得。”
“是,母亲。”莫蒂应声上前,在柳氏下首坐下,接过礼单,目光落在密密麻麻的字迹上,心思却依旧在那幽暗的假山石缝中打转。
晴娜为何要藏起那支步摇?还是以这种方式?
是觉得那步摇太过珍贵,戴出来招摇不妥?可柳氏和她都明确说过,那是娘娘恩赏,重要场合簪戴正显尊重。而且,若是单纯珍藏,大可如她之前所说,收在妆奁或锦囊中,何须如此鬼祟地埋于假山之下?
除非……那支步摇对她而言,有着超越其本身价值的意义。一种不能示于人前,甚至不能留于身边,必须与那些代表着她灰暗过去的“遗物”埋藏在一起的意义。
是觉得那象征着“姐妹同心”的步摇,玷污了她不堪的过去?还是觉得她晦暗的过去,不配拥有如此光明正大的荣耀?
又或者……这是一种更扭曲的占有方式?将最华美的东西,与她最隐秘的、绝不容他人触碰的过去埋在一起,完成一种只有她自己才懂的、病态的“完整”?
莫蒂只觉得思绪纷乱如麻,每一个猜测都让她感到一阵不适。她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礼单上,指尖划过一个个家族的名号与礼品的名称,大脑机械地判断着轻重缓急,回应着柳氏的询问。
“安远伯府与我家世交,年礼需厚重三分,尤其是给林小姐的添妆,上次她送来《山海杂录》,我们也该有所回馈……”
“吏部张夫人家,其夫刚升任侍郎,年礼需得体又不显刻意……”
她条理清晰地说着,声音平稳,仿佛全身心都投入在这年节庶务中。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平静水面下,是何等的暗潮汹涌。
【她就是个疯子!你看到没有?她把那么好的步摇跟那些破烂埋在一起!】 脑海裡,莫小雨的声音带着惊骇与难以理解的愤怒,【那步摇本该是我的!我的!】
莫蒂没有回应。此刻莫小雨的愤懑,与她内心的惊涛骇浪相比,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在柳氏处忙碌了近两个时辰,才将主要的礼单核定清楚。莫蒂告退出来,只觉得身心俱疲,比病了那三日还要耗费心神。
回到自己院落,她屏退侍女,独自坐在窗边,看着窗外渐渐沉下的暮色。冬日的白日本就短暂,不过申时末,天色已然昏昧。
她需要理清思路。
晴娜的行为,无疑再次印证了她内心远超表面的复杂与偏执。那份依赖与温顺,是真实的,但绝非全部。在那之下,潜藏着一个被过往阴影侵蚀、对“拥有”与“联结”有着扭曲认知的灵魂。
她藏起的不仅仅是步摇,更是她无法整合、无法面对的,割裂的自我。
而自己,之前试图用“关怀”和“恩赏”来构建的掌控,在这一发现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她给予的,不过是对方那早已扭曲的内在世界中,又一件可以被随意处置、赋予诡异意义的“物品”。
“姐姐。”一声轻柔的呼唤在门口响起。
莫蒂抬眼,只见晴娜端着一碟刚出锅、散发着甜香气息的桂花糕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纯然的、毫无阴霾的笑容:“小厨房新做的,我想着姐姐在母亲那里劳神了半日,定是饿了,便赶紧送些过来。姐姐快尝尝。”
她的眼神清澈,举止自然,与下午那个在假山后鬼祟埋藏东西的人判若两人。
莫蒂看着她,看着她将糕点放在自己面前,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关切与依赖,胃里却一阵翻涌。那甜腻的桂花香气,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丝令人作呕的意味。
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拿起一块糕点,小口咬了一下,味同嚼蜡。
“妹妹费心了。”她轻声说,目光掠过晴娜腰间那个看似平常的锦囊。那里面,现在装着什么?是空的?还是放着别的什么东西,用来伪装步摇仍在身边?
“姐姐喜欢就好。”晴娜满足地笑了,在她身旁的脚踏上坐下,仰着脸看她吃,仿佛这就是她最大的快乐。
莫蒂垂下眼帘,避开那过于专注的视线。
藏珠于渊,焉知非祸?
她原本以为自己在饲养一头逐渐显露本性的猛兽,如今才惊觉,这头猛兽早已在自己的巢穴深处,构建了一个光怪陆离、外人无法理解的王国。而她,这个自以为是的饲主,或许从未真正触碰到那王国核心的、扭曲的规则。
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
是继续维持这脆弱的平衡,假装一无所知?还是……要冒着彻底激怒这头猛兽的风险,去探一探那深渊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暮色四合,室内没有点灯,昏暗的光线将两人的身影模糊地投在墙上,靠得极近,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由秘密和偏执构筑的鸿沟。
莫蒂放下只咬了一口的桂花糕,感觉那甜腻的味道久久萦绕在舌尖,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