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碟桂花糕最终原封不动地撤了下去。莫蒂以“口中乏味,没有食欲”为由推拒了,晴娜虽流露出些许失望,却也没有强求,只是更加细声软语地劝她好生休息,莫要再劳神。
暮色彻底笼罩了庭院,侍女们悄无声息地点亮了灯烛,暖黄的光晕驱散了室内的昏暗,却驱不散莫蒂心头的阴霾。她借口要早些安置,打发了晴娜回去。
独自躺在床榻上,帐幔低垂,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与声响,却隔绝不了脑海中翻腾的思绪。假山下的油布包,如同一个充满不祥意味的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释放出的疑云与寒意便再也无法收回。
她反复咀嚼着晴娜那个看似纯然的笑容,与她下午在假山后鬼祟行径之间的巨大割裂。这种割裂,远比单纯的伪装更令人心惊。那并非刻意表演给谁看,而更像是一种内在的、泾渭分明的区隔——阳光下的晴娜,是依赖姐姐的、纯净无瑕的妹妹;而阴影中的晴娜,则是一个拥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行为逻辑诡异难测的独立个体。
【她肯定还有更多事情瞒着你!】 莫小雨的意识在沉寂许久后,再次幽幽响起,带着一种幸灾乐祸般的冰冷,【你以为你掌控了她?笑话!你连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都没弄清楚!】
这一次,莫蒂没有反驳。莫小雨说得没错。她之前的所谓“饲虎”、“掌控”,都建立在将晴娜视为一个“可理解”的、 albeit 偏执的个体基础上。但假山下的发现,动摇了她认知的根基。晴娜的内心世界,其扭曲和复杂的程度,可能远超她的想象。
“那些碎布、头绳、木令……还有头发,”莫蒂在意识中与莫小雨交流,试图理清线索,“它们来自她的过去,那个被拐卖的村子。她珍藏着它们,甚至不惜冒险埋藏,说明那段过去对她至关重要,无法割舍。”
【重要?我看是肮脏!带着那些破烂,还想当侯府千金,真是痴心妄想!】*莫小雨嗤之以鼻。
“不仅仅是无法割舍,”莫蒂忽略她的嘲讽,继续分析,“她将步摇与它们埋在一起。步摇象征着现在的‘荣耀’与我们的‘联结’。她把这两样截然不同的东西放在一起……像是在进行某种……整合?或者,是一种标记?”
她想起晴娜之前种种试图“同步”的行为,模仿她的习惯,渴望穿一样的衣服。那是一种向外的、试图消除差异的融合。而埋藏行为,则是向内的、将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象征强行并置的扭曲仪式。
“她在试图将‘过去的晴娜’和‘现在的晴娜’缝合起来,”莫蒂得出了一个让自己都感到背脊发凉的结论,“用她自己的、无人能理解的方式。而那支步摇,或许就是她选定的,缝合这两部分的……最重要的针线。”
所以,她不能将步摇戴出来示人,因为那会破坏这种隐秘的“缝合”仪式。她必须将它藏起来,与代表过去的“遗物”一起,在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角落,完成这种病态的“完整”。
这个推测让莫蒂感到一阵无力。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她之前所有的“关怀”和“恩赏”,非但没有化解晴娜内心的扭曲,反而可能成了滋养这种扭曲的养料,被她以一种完全出乎意料的方式吸纳、利用。
接下来的两日,莫蒂表现得一切如常。她依旧温和地对待晴娜,与她一同习字、做女红,偶尔在柳氏面前说说她的“进步”与“乖巧”。只是,她变得更加沉默,观察得也更加细致入微。
她注意到,晴娜似乎比以往更加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尤其是当她独处,或是与除了柳氏之外的其他人(哪怕是下人)有稍多接触时,晴娜那种看似不经意的“不适”便会适时出现——一声轻微的咳嗽,一个揉按太阳穴的动作,或是一个带着些许茫然和依赖的眼神,总能恰到好处地将莫蒂的注意力拉回自己身上。
这种掌控,精妙而无声,如同冰面下潜藏的暗流,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涌动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莫蒂没有抗拒,甚至有意配合。她需要维持这脆弱的平衡,至少在年关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出任何乱子。同时,她也想看看,晴娜的这份“关注”,底线究竟在哪里。
腊月二十八,府中筹备年夜饭,厨房忙得热火朝天,连带着后院也多了几分喧嚣。一位负责采买的管事婆子,因着年节下事务繁杂,需请示的事项也多,一日里来回跑了莫蒂院子好几趟。那婆子是个爽利性子,嗓门也大,每次来回话,都免不了多说几句。
前两次,晴娜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低着头做自己的事。待到那婆子第三次拿着单子进来,嗓门洪亮地禀报时,晴娜忽然放下了手中的绣活,抬手轻轻按住了自己的额角,眉心微蹙,脸色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下去。
莫蒂正在看单子,见状,立刻抬眼看向她,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妹妹怎么了?可是又头晕了?”
那管事婆子也吓了一跳,讪讪地收了声,不安地看着晴娜。
晴娜虚弱地摇了摇头,声音细弱:“许是……许是这里人多,有些吵……心口闷得慌……”她说着,目光似有似无地扫过那管事婆子。
婆子脸上立刻露出惶恐之色,连忙告罪:“是老奴该死,吵着二小姐了!老奴这就退下!”
莫蒂摆了摆手,示意婆子先出去,然后起身走到晴娜身边,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凉。“既然不舒服,就回去歇着吧,这里的事有姐姐呢。”她语气温柔,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晴娜顺势靠在她身上,低低地“嗯”了一声,任由莫蒂扶着她起身,往门外走去。在经过那尚且忐忑的管事婆子身边时,莫蒂清晰地看到,晴娜低垂的眼睫下,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短暂、却带着冰冷满足感的弧度。
她在享受这种掌控感。享受莫蒂因她的“不适”而毫不犹豫地驱离他人,将全部注意力倾注在她身上的感觉。
莫蒂的心沉了下去。这已不仅仅是依赖,这是一种以自身脆弱为武器,精准操控他人行为的病态需求。
将晴娜送回客院,安置她躺下,又吩咐侍女好生照看后,莫蒂才转身离开。走在回廊下,寒风扑面,她却觉得心口像是堵着一团浸了冰水的棉花,又冷又闷。
晴娜内心的黑暗,远比她想象的更具侵蚀性。它不仅指向外物(如那只被掐死的蝴蝶),更指向人际关系。她无法容忍任何可能分散莫蒂注意力的人存在,哪怕只是一个嗓门大了些的管事婆子。
而这种侵蚀,正以一种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悄然压缩着莫蒂的生存空间。
回到自己的院子,莫蒂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站在院中那株覆雪的老梅树下,仰头看着枝头那些在寒风中紧闭的花苞。
“姐姐。”身后传来晴娜贴身侍女小心翼翼的声音。
莫蒂回头。
那侍女手中捧着一个食盒,恭敬地道:“二小姐说方才扰了姐姐处理正事,心中不安,特意让奴婢将她小厨房里煨着的燕窝粥给姐姐送来,请姐姐务必用一些,补补精神。”
食盒被打开,里面是一盏精致的甜白瓷盅,盖子边缘氤氲着温热的气息。
莫蒂看着那盅燕窝粥,又想起之前那碟未曾动过的桂花糕。
看,多么“体贴入微”。用她的“不适”驱离旁人,再用她的“关怀”填补空缺。一来一去,莫蒂的世界里,便似乎只剩下她晴娜一人。
这是一种无声的、步步为营的圈地。
莫蒂沉默了片刻,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温和的、带着些许疲惫的笑容,接过食盒:“妹妹有心了。回去告诉她,姐姐无碍,让她好生歇着,莫要再操心这些。”
“是。”侍女躬身退下。
莫蒂提着食盒,转身走进屋内。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声。
她将食盒放在桌上,却没有打开那盅粥。只是站在那里,看着跳跃的烛火,在墙上投下自己孤寂而沉重的影子。
冰面之下的暗流,愈发汹涌了。
她能感觉到那无形的绳索,正一圈紧过一圈地缠绕上来,温暖,粘稠,带着令人窒息的力道。
而更让她感到无力的是,她明知这一切,却暂时无法挣脱,甚至不得不配合。因为她体内还潜藏着另一个不稳定的灵魂,因为她需要侯府这个立足之地,因为她还没有找到破解这困局的方法。
这盘棋,她似乎落入了下风。对手不仅棋力高超,更不按常理出牌,将棋盘本身,都变成了她精心布置的囚笼。
长夜漫漫,烛泪无声滴落。
莫蒂知道,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年关过后,必须有所行动。否则,她恐怕真的要被这温柔的陷阱,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