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年节的气氛被推至顶峰。府中各处悬挂起了大红灯笼，连廊庑下也换上了崭新的桃符，空气中弥漫着爆竹燃放后淡淡的硝石气味和食物的丰腴香气。喧嚣与喜庆如同暖流，暂时冲散了笼罩在莫蒂心头的寒意，却也让她更加清晰地感受到那份热闹之下的孤寂与紧绷。
晴娜似乎完全从昨日的“不适”中恢复了过来，甚至比以往显得更加活泼了些许。她跟在莫蒂身边，看着下人们忙碌地布置厅堂，眼中闪烁着孩童般的好奇与兴奋，偶尔还会指着某处新添的装饰，小声地问莫蒂其寓意。她绝口不再提步摇，仿佛那东西真的被她“珍重收藏”在某个稳妥之处，又或者，假山下的埋藏已让她内心获得了某种隐秘的平静与满足。
莫蒂配合着她的兴致，耐心解答，脸上带着一贯的温和笑意。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她看着晴娜那双在红灯映照下显得格外清澈明亮的眸子，脑海中却不断浮现出假山下那个油布包，以及昨日她驱离管事婆子时那转瞬即逝的冰冷弧度。
灯下看人，愈显其真，也愈显其伪。
午膳后，柳氏唤了莫蒂过去，商议明日宫宴的着装与礼节。这是年节里最重要的一场盛宴，京中三品以上官员及家眷皆需出席，不容有失。柳氏絮絮叮嘱了许久，从发髻样式到行走步态，从应对礼仪到席间禁忌，事无巨细。
莫蒂垂首静听，一一记下。她知道，这场宫宴，不仅是身份的象征，更可能是一个变数。一个让晴娜接触到更广阔外界，也可能让她内心那根紧绷的弦承受更大压力的场合。
“母亲，”在柳氏停顿的间隙，莫蒂状似无意地提起，“明日宫宴，妹妹……是否同去？”按制，晴娜虽已认回，但尚未有正式封诰，且初回京不久，不去也属正常。
柳氏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她性子还怯，规矩也未曾学全，那般大场面，怕她承受不住，反失了体统。还是让她留在府中吧。你且多看顾着些便是。”
莫蒂心中微松，却又莫名地提起另一根弦。将晴娜独自留在府中……会发生什么？
从柳氏处出来，已是傍晚。天色将暗未暗，府中各处的大红灯笼次第亮起，晕开一团团温暖的光圈，与天际最后一抹瑰丽的晚霞交相辉映。
莫蒂没有立刻回自己院子，而是信步走到了靠近府墙的一处小花园。这里相对僻静，平日少有人来，只有几株耐寒的松柏在暮色中伸展着墨绿的枝叶。她需要一点独处的空间，来消化柳氏的叮嘱，也来思考明日宫宴以及之后的对策。
她在园中的石凳上坐下，冰冷的石面透过厚厚的衣裙传来寒意。晚风带着凛冽的清新，吹拂在脸上，稍稍驱散了心头的滞闷。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一阵极轻微的、压抑的啜泣声，顺着风，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
莫蒂浑身一僵，瞬间警觉。这声音……来自不远处的另一丛茂密的冬青之后。
是谁？府中下人不会在此处哭泣。
她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站起身，借着渐浓的暮色和树木的掩护，缓缓靠近那丛冬青。
随着距离拉近，那啜泣声变得清晰了些，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充满了委屈、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
“……为什么……为什么不放过我……我都已经走了……为什么还要缠着我……”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哽咽。
莫蒂的心跳漏了一拍。这声音……有些耳熟。她小心翼翼地拨开冬青浓密的枝叶，透过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冬青丛后的空地上，一个穿着藕荷色比甲丫鬟服饰的身影，正背对着她，蜷缩着蹲在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看那身形和发髻，似乎是……晴娜客院里一个负责洒扫的二等丫鬟，名唤小菊的。
小菊似乎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并未察觉到身后的动静，依旧低声哭诉着：“……不是我……真的不是我说的……二小姐……您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多嘴了……求求您……”
二小姐？饶了她？
莫蒂的瞳孔骤然收缩。她想起了前几日，那个因嗓门大而被晴娜“不适”驱离的管事婆子。当时，她只当是晴娜掌控欲的体现。可现在，小菊的哭诉，显然意味着更多。
是晴娜对小菊做了什么？因为小菊“多嘴”？说了什么？
莫蒂没有出声，也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融入了暮色中的阴影。她需要知道更多。
小菊哭了一会儿，情绪似乎稍微平复了一些，但恐惧依旧萦绕不去。她抬起头，望着灰暗的天空，喃喃自语，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那眼神……太可怕了……她笑着……却比刀子还冷……她说……再乱说话……就让我和……和之前的彩蝶一样……”
彩蝶？！
莫蒂的心脏猛地一沉！那个因“不慎”打碎琉璃盏而被重罚，最终被撵去庄子上做苦工的彩蝶！难道……那不是意外？难道彩蝶的遭遇，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当初借力打力的推波助澜，更是因为……晴娜在背后做了什么？因为彩蝶也曾“口无遮拦”，议论过晴娜？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攀爬而上，让莫蒂四肢冰凉。
她一直以为，晴娜的偏执与掌控，主要针对自己，最多是驱离。可小菊的哭诉和彩蝶的下场，却指向了一个更黑暗的可能性——晴娜会清除任何她认为碍事、或可能对她造成威胁的人，哪怕对方只是微不足道的下人！而她清除的手段，并非直接的暴力，而是利用府中的规则，借刀杀人，或者……用某种方式，让对方因恐惧而自我毁灭？
小菊还在低泣，恐惧让她语无伦次：“……我什么都没看见……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那假山……我什么都没看见……”
假山！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莫蒂耳边炸响！
小菊看见了？看见了晴娜在假山后的行为？所以才会被警告？被威胁？
莫蒂几乎能想象出那个场景——晴娜用她那纯然无害的脸，带着冰冷的笑容，对瑟瑟发抖的小菊说出那些威胁的话语。那绝对是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令人胆寒的体验。
她不能再听下去了。小菊的情绪濒临崩溃，若再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莫蒂悄然后退，如同来时一样，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迅速消失在了暮色笼罩的花园小径中。
回到自己的院落，关上房门，莫蒂才感觉那冰冷的恐惧感稍稍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让她喘不过气的窒息感。
灯下黑。
她一直将注意力放在晴娜对自己的影响上，却忽略了晴娜对周围环境的塑造能力。她能如此精准地利用规则，清除异己，威胁下人，这意味着她在侯府这个看似由柳氏和自己掌控的体系中，已经悄然织就了一张属于自己的、无形的网。
彩蝶是警告，小菊是另一个牺牲品。
那下一个会是谁？
是自己身边哪个多嘴的侍女？还是哪个无意中触犯了她某条不为人知禁忌的仆役？
而自己，这个自以为是的“饲主”，在这张悄然张开的网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是浑然不觉的棋子？还是……下一个被清除的目标？
莫蒂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庭院中被红灯笼映照得一片暖融的夜色。那温暖的光，此刻在她眼中，却仿佛带着血色。
她终于明白，晴娜内心的黑暗，不仅仅是对“拥有”的偏执，更包含着一种冷酷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残忍。她能面带最纯净的笑容，做出最令人胆寒的事情。
这场无声的战争，早已不再局限于她们二人之间。
而自己，必须尽快找到破局之法。否则，不仅自身难保，恐怕连这侯府上下，都要被拖入那无尽的阴影之中。
夜色深沉，红灯高悬，却照不亮人心深处的魍魉。莫蒂站在灯下，身影被拉得很长，很孤寂。她知道，自己必须做出抉择了。在晴娜那张无形的网彻底收紧之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