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的喧嚣与浮华,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模糊而不真切。莫蒂端坐在席间,姿态优雅,应对得体,唇角始终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与周遭的贵妇闺秀们寒暄周旋。然而,她的心神却早已脱离了这金碧辉煌的牢笼,飞回了那座被红灯笼装点、却暗藏杀机的永宁侯府。
晴娜那双瞬间掠过阴霾的眸子,小菊压抑的啜泣,彩蝶不明不白的下场……这些画面在她脑中交替闪现,织成一张冰冷粘稠的网,将她紧紧缠绕。她不能再被动等待,不能再寄希望于那脆弱不堪的平衡。晴娜的偏执与残忍,已然超出了她能“引导”或“安抚”的范畴。那是一条悄然滋生的毒藤,若不及时斩断根基,必将蔓延至整个侯府,将她以及所有可能碍事的人,都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需要信息,需要更多关于晴娜过去的信息,需要找到那扭曲性格形成的根源,更需要找到能制约她、或者说,能让她有所顾忌的筹码。单纯的“关怀”与“恩赏”已被证明无效,甚至可能适得其反。她必须釜底抽薪。
宫宴间隙,莫蒂寻了个由头暂时离席,在专为女眷准备的僻静暖阁中稍作休息。她并未带贴身侍女,只身一人。暖阁里熏香袅袅,安静得能听到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宫灯映照下皑皑的白雪,眼神沉凝。
“大小姐。”一个低沉恭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莫蒂没有回头,她知道是谁。来人是永宁侯麾下一位老部曲的妻子,如今在宫中担任低阶女官,为人谨慎可靠。这是她出嫁前,父亲暗中为她留下的人脉之一,非到紧要关头,从不轻易动用。
“林姑姑,”莫蒂声音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有劳你了。”
“大小姐言重了。”林姑姑垂首,“不知大小姐有何吩咐?”
莫蒂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她:“我要你帮我查一个人。府中新认回来的二小姐,晴娜。”
林姑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恢复平静:“大小姐想查什么?”
“所有。”莫蒂吐出两个字,语气斩钉截铁,“她流落在外那十几年的所有经历,越详细越好。尤其是……她待过的那个村子,接触过的人,发生过的事。还有,她被寻回前后,可有什么异常?或者,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人?”
她顿了顿,补充道,声音压得更低:“此事需绝对隐秘,不可让府中任何人知晓,尤其是……二小姐本人。”
林姑姑神色一凛,立刻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郑重应下:“奴婢明白,定会小心行事。”
“越快越好。”莫蒂最后叮嘱了一句,便让她悄然退下。
做完这件事,莫蒂心中稍定。寻找外部线索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必须重新审视和清理内部环境。
宫宴结束,回到侯府时,已是深夜。府中依旧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劫后余生般的寂静。
莫蒂刚踏入自己的院落,碧珠便迎了上来,脸色有些发白,欲言又止。
“怎么了?”莫蒂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碧珠凑近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惊惧:“小姐……客院那个小菊……她、她投井了!”
轰隆一声,莫蒂只觉得耳边一阵嗡鸣,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小菊……投井了?
是因为昨日的威胁?是因为承受不住那份恐惧?
“什么时候的事?”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就在……就在您去宫宴后不久。”碧珠的声音带着颤抖,“说是失足落井……但、但奴婢听说,她之前就有些神思恍惚……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失足落井?好一个“失足落井”!
莫蒂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她几乎能肯定,小菊的死,与晴娜脱不了干系!是晴娜的威胁,将她逼上了绝路!而“失足落井”,不过是粉饰太平的借口!
好狠的手段!好周密的心思!
她这是在杀鸡儆猴!用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来警告所有可能窥探她秘密的人!
一股冰冷的怒火在莫蒂胸中燃烧,几乎要冲破她的理智。她死死攥紧袖中的手指,指甲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知道了。”她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府中既已定论是失足,此事便到此为止。吩咐下去,我们院里的人,近日都谨慎些,莫要嚼舌根,莫要生事端。”
碧珠看着莫蒂冰冷的神色,心中一凛,连忙应下:“是,奴婢明白。”
打发了碧珠,莫蒂独自坐在内室,烛火跳跃,映得她脸色明明灭灭。
小菊的死,像一记重锤,彻底敲碎了她最后的侥幸。晴娜不仅偏执,不仅残忍,她还有着与之匹配的行动力和掩盖痕迹的能力。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被引导的“妹妹”,而是一个极其危险、必须被正视和应对的敌人。
被动防御,只有死路一条。
她必须主动出击。
首先,是清理和巩固自己的阵地。她开始不动声色地排查自己院子里所有的下人,尤其是那些可能与晴娜客院有接触,或者口风不严、心思浮动的人。借着年节人事调动的由头,她以“办事不力”或“需要历练”等不引人注目的理由,将几个她觉得不甚稳妥的丫鬟婆子,或调去无关紧要的岗位,或干脆寻由头放了出去。同时,提拔了几个家生子里性子沉稳、口风紧的上来。
其次,她需要更多的“眼睛”和“耳朵”。光靠林姑姑在外调查还不够,她必须在府内,尤其是在晴娜身边,埋下钉子。这很难,晴娜极其敏感,对靠近她的人戒备心很强。莫蒂将目标放在了那些负责外围洒扫、传递物品的粗使下人身上。这些人地位低,不易引起注意,却往往能看到、听到一些被主子们忽略的细节。她通过碧珠,用隐秘的方式,许以钱财或是对其家人未来的照拂,悄然笼络了那么一两个看似木讷老实、实则心有算计的人。
做这些事情时,莫蒂的心是冷的。她知道自己正在踏入一个危险的领域,动用着以往她不屑使用的手段。但她别无选择。与一个隐藏在暗处、行事毫无底线的对手博弈,仁慈和犹豫,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在这期间,她与晴娜的相处,维持着一种极其微妙的、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暗流汹涌的状态。她依旧会与晴娜一同用膳,过问她的起居,只是那份“关怀”里,多了几分程序化的疏离和审视。她不再轻易让晴娜触碰自己的私人物品,不再与她有过于亲昵的肢体接触,交谈时也更加谨慎,绝口不提任何可能引起她过度反应的话题。
晴娜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又似乎没有。她依旧扮演着那个依赖姐姐的、怯生生的妹妹,只是那双清澈的眸子,偶尔会在莫蒂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极深的、如同深渊般的探究。她像一只潜伏在草丛中的猎豹,耐心地等待着猎物露出破绽。
莫蒂能感觉到那无声的较量。她知道,自己这些举动,无疑是在晴娜那本就敏感的神经上跳舞。她在赌,赌晴娜暂时还不敢,或者不愿,与她这个“姐姐”彻底撕破脸。赌她在没有绝对把握之前,会继续维持这层温情的假面。
这是一场走钢丝般的冒险。
夜深人静时,莫蒂常常会从噩梦中惊醒,梦中是小菊浮肿苍白的脸,是晴娜那带着冰冷笑意的眼神。她抚摸着枕下暗藏的一柄锋利的金簪,那是她为自己准备的,最后的手段。
釜底抽薪,需得先找到那“薪”之所在。
她在等,等林姑姑的消息,等埋下的钉子传来讯息,等一个能让她看清全局,找到反击机会的契机。
而在这之前,她必须像最优秀的猎手一样,忍耐,观察,以及……伪装。
侯府的天空,依旧被节日的红灯笼映照得一片暖融。但莫蒂知道,在这片暖融之下,一场无声的、你死我活的战争,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而她,再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