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菊“失足落井”的阴影,如同冬日里挥之不散的阴霾,沉甸甸地笼罩在永宁侯府的上空。尽管柳氏以年节忌讳为由,将此事轻描淡写地压下,并未深究,府中下人也噤若寒蝉,不敢多议,但一种无形的恐惧,已然在仆役间悄然蔓延。尤其是在靠近二小姐客院当差的人,行事愈发谨小慎微,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莫蒂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知这正是晴娜想要的效果——用恐惧来巩固她无形的影响力,让所有可能窥探她秘密的人望而却步。这更坚定了她必须尽快找到突破口的决心。
年节的热闹依旧在继续,走亲访友,宴饮不断。莫蒂作为侯府大小姐,不得不频繁露面,应对各方来客。她表现得一如既往的沉稳得体,甚至比以往更加温婉周到,仿佛小菊的死并未在她心中留下任何涟漪。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次与晴娜同处一室,每一次感受到那道看似纯然依赖、实则暗藏审视的目光,她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
她开始更加系统性地观察晴娜,不再仅仅局限于她们二人之间的互动,而是将晴娜置于更广阔的人际背景中。
她注意到,晴娜在面对柳氏时,那种怯懦和依赖最为显著,几乎到了失去自我的地步,柳氏的任何一句夸赞或关怀,都能让她眼中迸发出受宠若惊的光彩,仿佛那是她唯一渴求的甘霖。而在面对永宁侯莫远峥时,她则更多是敬畏和疏离,几乎不敢与他对视,行礼时身体会微微发抖,那是发自内心的、对绝对权威的恐惧。
对于府中的下人,她的态度则呈现出一种微妙的两极分化。对那些地位较高、在柳氏或莫蒂面前说得上话的管事、嬷嬷,她显得格外礼貌甚至有些讨好,语气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卑。而对那些粗使的、无足轻重的低等仆役,她的态度则淡漠得多,偶尔眼神掠过,也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或者说,是一种将其视为无物般的忽略。
这种区别对待,精细而刻意,绝非一个真正怯懦无知、刚从民间回来的少女所能自然掌握的。这更像是一种经过权衡的、基于利益考量的生存策略。
莫蒂还发现,晴娜似乎对声音和光线格外敏感。一次家宴上,一个年幼的堂弟不小心打翻了汤碗,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并不算太大,却让坐在莫蒂身侧的晴娜猛地一颤,手中的筷子险些掉落,脸色瞬间白了一下,虽然她立刻低头掩饰了过去,但那一瞬间眼中闪过的、近乎本能的惊惧与戾气,却没有逃过莫蒂的眼睛。
还有一次,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恰好将一道晃眼的光斑投在晴娜正在看的书页上。她几乎是立刻烦躁地合上了书,用手挡住了眼睛,眉心紧蹙,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那种不适感异常强烈,远超常人。
这些细微的异常,如同散落的珍珠,被莫蒂一一拾起,串联起来。它们指向的,是晴娜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去,可能充满了突如其来的暴力、刺耳的噪音、以及某些与强光相关的、不愉快的记忆。
【看吧,她就不是个正常人!】莫小雨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带着厌恶,【不知道在那个鬼地方学了些什么下作毛病!】
莫蒂没有理会她的刻薄。她在脑中构建着关于晴娜过去的模糊拼图。一个在恶劣环境中长大,可能长期处于恐惧和不安中的少女,形成了极度缺乏安全感的性格,对掌控和占有有着病态的渴望,同时,对环境中的某些刺激(如碎裂声、强光)有着创伤性的应激反应。
那么,那假山下的“遗物”呢?那些碎布、头绳、木令、枯发……它们具体代表着什么?是施虐者的物品?还是……受害者的纪念?
莫蒂知道自己必须更加小心。晴娜的敏感超乎寻常,任何过度的关注都可能引起她的警觉。她只能利用一切自然发生的机会,进行不着痕迹的试探。
这日,柳氏请了绣娘入府,为她们姐妹量制春衣。量体时,绣娘随口夸赞晴娜身段好,骨架纤细。莫蒂便状似无意地接话笑道:“妹妹这身段,倒不似北地女子,更似江南水乡的姑娘,柔弱堪怜。”
她说话时,目光温和地落在晴娜身上,仿佛只是随口的闲聊。
晴娜低着头,任由绣娘摆弄,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随即细声回道:“姐姐说笑了,妹妹……妹妹自己也不知像哪里人。”她的语气带着一贯的怯懦,但莫蒂却敏锐地捕捉到她交握在身前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也是,妹妹流落在外,想必辗转多地。”莫蒂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怜惜,顺势问道,“说起来,妹妹可还记得小时候待过的地方?有什么特别的景致或者吃食吗?姐姐日后若有机会,也好带妹妹去故地看看,或许能寻回些记忆。”
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问题,直接触及了晴娜最不愿面对的过去。
室内有一瞬间的寂静,只有绣娘软尺划过衣料的细微声响。
晴娜的头垂得更低,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中的所有情绪。过了好几息,她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不记得了……都……都很模糊……没什么好看的……”她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明显的抗拒。
莫蒂没有再追问。她知道,火候已到,再问下去,恐怕会适得其反。晴娜那瞬间的僵硬和回避,本身就已经说明了问题——她对过去,并非“不记得”,而是“不愿记”,或者说,那段记忆对她而言,是充满痛苦、不愿被触及的禁区。
这次试探,虽然没有得到具体的信息,但却让莫蒂更加确信,晴娜的过去,就是解开她所有异常行为的关键钥匙。林姑姑那边的调查,必须加快。
与此同时,莫蒂埋下的“钉子”,也开始传来一些零碎的消息。
一个负责客院外围洒扫的婆子,通过碧珠递来消息,说曾有一次黎明时分,天还未大亮,她隐约看到二小姐独自一人站在院中那棵光秃秃的梨树下,仰着头,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嘴里似乎还在喃喃自语,声音太低听不清,但那姿态,不像平日那般怯弱,反倒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另一个在厨房帮佣的小丫头则说,二小姐似乎对某些特定的食物气味反应很大,有一次厨房做了羊肉锅子,气味浓郁,二小姐路过时,脸色立刻就变了,捂着嘴干呕了几声,匆匆离开,之后那日都没什么胃口。
这些信息琐碎而模糊,如同透过毛玻璃看到的影像,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图案,却进一步印证了莫蒂的猜测——晴娜的内心世界,远比她表现出来的要复杂、阴暗得多。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与暗地的汹涌中一天天过去。年节的气氛渐渐淡去,府中恢复了往日的秩序。莫蒂依旧每日与晴娜相处,扮演着温柔体贴的姐姐,内心却时刻警惕着,如同在薄冰上行走,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可能引发危机的裂隙。
她知道,自己正在玩一个极其危险的游戏。她在窥探一个隐藏极深的、扭曲的灵魂,试图找到其弱点。而那个灵魂,也一定在暗中观察着她,寻找着她的破绽。
这场无声的较量,如同两个在黑暗中持刃而立的对手,都在等待着对方先露出脖颈的那一瞬间。
莫蒂站在自己院子的廊下,看着庭院中积雪初融后露出的、湿漉漉的深色地面,眼神沉静而冰冷。
冰面已然出现裂痕,她必须在那裂隙彻底崩裂,将她吞噬之前,找到足以自保,甚至……反击的力量。
她等待着,那来自外部调查的消息,以及下一个,可能稍纵即逝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