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的余温如同将熄的炉火，在几场料峭春寒的侵袭下，终于彻底消散。永宁侯府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只是这份秩序之下，涌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闷而紧绷的气息。小菊投井的阴影并未真正散去，它化作无形的枷锁，束缚着府中每一个知晓内情或隐隐察觉到异常的人，尤其是那些在二小姐院落附近当值的仆役。
莫蒂埋下的“钉子”传递来的消息依旧琐碎，如同风中飘散的蛛丝，难以捕捉，更难以编织成网。那个黎明时分立于梨树下的诡异身影，对特定食物气味的剧烈反应，都只是进一步印证了晴娜内心的异常，却无法指向任何具体的真相。
林姑姑那边的调查也迟迟没有突破性的进展。晴娜被拐卖时年纪尚小，又几经转手，最后被寻回的那个村子地处偏远，信息闭塞，村民对多年前一个人口贩子带来的小女孩知之甚少，甚至讳莫如深。调查似乎陷入了僵局。
莫蒂心中焦灼，却不敢有丝毫表露。她像最耐心的猎人，继续维持着与晴娜之间那层摇摇欲坠的温情面纱，每日依旧一同习字、绣花，偶尔在柳氏面前上演“姐妹情深”的戏码。只是，她将自己的心包裹得更加严密，如同套上了一层无形的铠甲，每一次与晴娜的接触，都变成了一场对意志力的考验。
这日午后，天气难得放晴，阳光带着初春的微暖，驱散了些许寒意。柳氏兴致不错，命人在花园的暖亭里摆了茶点，唤了莫蒂和晴娜一同过去赏玩园中初绽的几株早梅。
暖亭四面临窗，视野开阔。亭中焚着淡淡的百合香，与梅花清冷的香气交织在一起。柳氏坐在主位，看着窗外疏影横斜的梅枝，心情颇佳，与两个女儿说着闲话。
莫蒂含笑应对，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坐在自己下首的晴娜。晴娜今日穿着一身新制的、与莫蒂那件雪青色云锦梅花裙相呼应的浅碧色襦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簪着几朵小巧的珍珠珠花，显得格外温顺乖巧。她小口啜着茶，目光大多数时候都落在莫蒂身上，带着那种熟悉的、全然的依赖。
一切都显得那么和谐、美好。
然而，当柳氏提到过几日要请裁缝来为她们量制几身春日踏青的骑射服时，莫蒂注意到，晴娜端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尖微微泛白。
“踏青？”晴娜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声音依旧细弱，“母亲……我们……一定要去吗？外面……风沙大，人也杂……”
柳氏不以为意，笑道：“傻孩子，踏青是雅事，京中各家小姐公子都会去的。总闷在府里有什么趣儿？你姐姐往年也常去的，正好带你出去散散心，见见世面。”
晴娜低下头，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言语。但莫蒂清晰地看到，她放在膝上的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揪住了裙摆，将那柔软的布料攥出了一道深深的褶皱。
她在害怕？害怕出门？害怕见到陌生人？还是……害怕在更广阔的环境里，失去对莫蒂的控制？
莫蒂心中疑窦丛生。这反应，似乎不仅仅是怯场那么简单。
就在这时，亭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众人抬头望去，只见管家莫福引着一个风尘仆仆、身着劲装的男子快步走来，在亭外阶下停住。
“侯爷，夫人，大小姐，二小姐。”莫福躬身行礼，“庄子上送来今春头一批新采的山货，还有……负责西边那几个田庄的赵管事也一同回来了，说有要事需当面禀报侯爷。”
永宁侯莫远峥今日恰也在府中，正在不远处的书房。柳氏便道：“既是要事，便让他去书房回侯爷吧。”
“是。”莫福应下，示意那赵管事跟上。
那赵管事约莫四十上下年纪，皮肤黝黑，一脸的精明干练。他低着头，目不斜视地跟着莫福准备离开。然而，就在他经过暖亭，目光无意中扫过亭内时，他的脚步猛地一顿，脸上露出了极其震惊的神色，目光死死地盯住了坐在柳氏下首的晴娜！
那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愕然，甚至带着一丝……惊惧？虽然只是一瞬，他立刻意识到失态，慌忙低下头，加快脚步跟着莫福离开了，但那瞬间的异常，却没有逃过一直处于高度警觉状态的莫蒂的眼睛。
晴娜似乎也察觉到了那道过于锐利的目光，她有些不安地动了动身子，下意识地朝莫蒂身边靠了靠，脸上露出一丝茫然和怯意。
柳氏并未留意到这短暂的插曲，依旧兴致勃勃地谈论着踏青的行程。
莫蒂的心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波澜骤起。
赵管事？西边田庄？他为何看到晴娜会露出那般神色？
西边……那正是当初寻回晴娜时，她最后待过的那个村子的方向！难道这赵管事，认得晴娜？或者说，认得晴娜的过去？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莫蒂心中形成。她需要立刻确认！
她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借抿茶的姿势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脑中飞速运转。赵管事要去书房见父亲，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这是个机会！
她放下茶杯，脸上露出些许倦色，对柳氏柔声道：“母亲，坐了这半晌，女儿觉得有些头疼，想先回去歇息片刻。”
柳氏见她脸色确实有些发白，便关切道：“可是累着了？快回去歇着吧，晚上也不必过来请安了。”
晴娜立刻站起身，眼中带着担忧：“姐姐，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莫蒂温和地拒绝，语气却不容置疑，“妹妹陪母亲再说会儿话，赏赏梅花。我让碧珠扶我回去便好。”她不能让晴娜跟着，否则她根本无法去探查赵管事的情况。
晴娜看着她，眼神闪烁了一下，最终还是乖巧地坐了回去，轻声道：“那姐姐好生休息。”
莫蒂在碧珠的搀扶下，缓缓离开了暖亭。一走出柳氏的视线范围，她立刻直起身子，脸上的倦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锐利。
“碧珠，”她低声吩咐，语速极快，“你立刻去前院找小厮莫安，让他想办法打听一下，刚才那个赵管事，是哪个庄子的？具体负责什么？尤其是……他之前，可曾与二小姐有过什么接触？记住，要隐秘，绝不能让人察觉是我们在打听！”
碧珠虽不明所以，但见莫蒂神色凝重，不敢多问，连忙应声而去。
莫蒂则快步回到自己的院子，心绪难平。她坐在窗边，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等待着碧珠的消息。
如果赵管事真的与晴娜的过去有关，那么他可能就是打破目前僵局的关键！他可能知道晴娜在那个村子里究竟经历过什么，知道那些“遗物”代表着什么，甚至……可能知道晴娜性格扭曲的根源！
时间一点点过去，莫蒂只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格外漫长。夕阳西斜，将窗棂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终于，在天色将暗未暗之时，碧珠匆匆回来了，脸色有些发白，带着一丝惊魂未定。
“小姐，”她喘着气，压低声音回禀，“打听清楚了。那赵管事，负责的就是西边靠近云雾山的那几个田庄，其中就包括……包括当初找到二小姐的那个清水屯！”
莫蒂的心猛地一沉！果然！
“还有呢？”她追问道，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碧珠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了，带着恐惧：“莫安还打听到……赵管事身边一个心腹酒后失言，说……说赵管事几年前有一次去清水屯收租，曾远远见过当时还在村里的二小姐一面。说那时候的二小姐……眼神狠得像狼崽子，一个人蹲在村口的磨盘上，手里……手里好像还攥着半截带血的木棍……把村里几个想欺负她的半大小子都吓跑了……”
带血的木棍？眼神狠得像狼崽子？
莫蒂的呼吸骤然停滞！这和她认知中那个怯懦、依赖、纯净无瑕的晴娜，简直判若两人！
那个在假山下埋藏“遗物”的晴娜，那个会因为一点声响、一道强光就应激的晴娜，那个能面带笑容逼死小菊的晴娜……她的过去，究竟隐藏着怎样血腥和黑暗的秘密？
“还有吗？”莫蒂的声音干涩。
碧珠摇了摇头：“就这些了。那心腹酒醒后也吓得要死，再三叮嘱莫安绝不能外传，说赵管事严令禁止任何人议论二小姐过去的事，违者重罚。”
莫蒂沉默了。她挥挥手，让碧珠下去。
独自坐在渐渐被暮色吞没的房间里，莫蒂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赵管事的反应，心腹的醉话，如同两道强烈的光线，骤然照亮了迷雾的一角，让她窥见了那隐藏在晴娜柔弱外表下的、狰狞的冰山一角。
那不是一只需要引导的迷途羔羊，那是一只早已在残酷环境中学会狩猎和厮杀的幼兽。她的怯懦是伪装，她的依赖是手段，她的纯净……或许是她自己都深信不疑的假象。
自己之前所有的策略，所有的“饲虎”、“掌控”，在这样残酷的真相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苍白。
她面对的，是一个拥有着复杂过去、扭曲内心和惊人伪装能力的……敌人。
暮色彻底笼罩了庭院。
莫蒂坐在黑暗中，没有点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稀薄的月光，勾勒出她冰冷而坚毅的侧影。
蛛丝已现，虽然依旧微弱，但指向的方向，却令人胆寒。
她知道，自己必须调整策略了。一场真正的、你死我活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
而她，不能再有任何犹豫。
